四
“略顯疲勞,眼睛放光,顯得很亢奮。”這是1989年2月或3月,海子留給一位同事的印象。這位同事那時在學校見到剛從西藏回來的海子,海子繪聲繪色地向他描述起西藏之行如何令人振奮,他說到自己沒帶多少錢,是蹭火車回來的。
這個時候,海子已經(jīng)不能繼續(xù)教他最開始教的美學,而是改教馬克思主義哲學課。一個學生在回憶文章里寫道:
“在第一節(jié)課,他聊了不少佛教的內(nèi)容,還有他去西藏的見聞,其中有:一個喇嘛當眾用利刃切開自己的腹部,整理腸子肚子后又把切開的部分合上,整個過程一滴血也沒流。他說他道家的小周天練通了——就是從腦頂?shù)轿补,再從尾骨到后腦的一個逆時針的一個管道,練通了的人就可以在這個管道里運氣!
“后來上課時發(fā)現(xiàn)查老師講得就不那么有趣了,常常是拿著書、或者是講義念一段,讓大家記一段筆記,再講一段白話釋義,好像考驗自己對講義的記憶力如何似的。”
海子的大學宿舍舍友劉廣安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回憶說,海子在1989年春節(jié)過后曾去城里看他,海子向他透露,自己不大滿意學校安排他上的課程,已經(jīng)在聯(lián)系城里的工作。海子談到,他咳出的痰里帶著血絲,呈黑紅色,劉事后猜測,可能是他長期酗酒導致的胃病。
海子曾寫過一首詩《在昌平的孤獨》,這種難以言說的精神孤獨大多靠酒來稀釋。他曾跟沈天鴻談起,自己在昌平喝得最厲害的一次,是一個貴州詩人去昌平看他,每個人都喝了一斤半以上的白酒,倒在地上第二天才起來。
而在海子的同事孫理波看來,至少在形而下的層面,海子在昌平的生活并不孤獨。他們住的地方緊靠軍都山,春秋季節(jié)經(jīng)常一起去爬山,小日子過得自由自在?h城中間有個電影院,他陪海子看過不少電影。
僅在他們住的西環(huán)里宿舍和后來的新校區(qū)宿舍,就有一幫喜歡讀書的朋友。大家平時各自看書,到了晚上就喝酒聊天,經(jīng)常聊到晚上兩三點!八话阍谕砩蠈懽,我中午去敲他的門,這小子還在睡覺,下午起來,出門買點菜,用煤油爐做飯。有時候聊著聊著,他突然‘來詩了’,抓起筆就寫!
“海子寫詩時,有時候邊喝邊寫。一個晚上可能寫五六十張稿紙,先用政法大學的信紙寫,然后謄在格子紙上后,可能就剩幾張了,他的詩是高度濃縮的,一些短詩看上去只有二三十行,但他可能實際寫了一兩百行!睂O猜測,海子詩歌意象的斷裂和跳躍感,可能與此有關(guān)。
五
1988年11月,海子完成了他的長詩《太陽·弒》。他的好友駱一禾在一篇評論中談到,這首詩劇的舞臺是全部血紅的空間,間或楔入漆黑的空間,宛如生命四周宿命的秘穴。在這個空間里活動的人物恍如幻象置身于血海內(nèi)部,對話中不時響起鼓、鈸、法號和震蕩器的雷鳴。
“這個空間的精神壓力具有恐怖效果。從色調(diào)上說,血紅比黑更黑暗,因為它處于壓力和爆炸力的臨界點上!瘪樤谝黄獙懹1989年5月13日的文章里寫道。
西川也認為,能寫出這樣的詩劇的海子“一定是看到和聽到了許多我不曾看到和聽到的東西”。對此,海子生前的好友和鄰居常遠相信,海子是通過修煉氣功,可以使思維進入一些特殊狀態(tài),開辟“超自然通道”,感應到別人感應不到的東西。
海子的父母至今保留著一份海子的親筆遺書的復印件,在這封寫于自殺前一天的遺書上,他談到了自己可能的死亡,并把責任指向常遠。而在同一天寫給學校的遺書中,海子控訴,由于常遠“揭開我的心眼或耳神通”,導致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和幻聽現(xiàn)象。
20年后,《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常遠,在記者的再三追問下,常遠承認自己曾研究過人體科學,而海子也確實請求他教點什么,但他否認自己會氣功,也沒有教過海子氣功。不過,常承認自己“曾給他介紹過一位藏密氣功的傳人”。
常遠印象里的海子形象很像卡夫卡筆下的饑餓的藝術(shù)家:他常常獨自一人行走在昌平的街道上,嘴里嚼著西紅柿或大蔥,透過鏡片茫然地觀察著市井萬象,頭腦中卻在冷靜地思考著人類乃至所有生命存在的意義。
他們在一起聊得最多的是系統(tǒng)論、數(shù)學和人體科學。海子對所有的宗教都感興趣,佛教的密宗,道教的全真派,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那些神秘主義的支派,都跟超自然力量有關(guān)。
這種試圖從整體上和根源上認識世界的偏好,早在海子年僅20歲時就有所體現(xiàn)。《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獨家獲得了一篇署名“查海生”的文章《從突變理論看國家產(chǎn)生形式和法的作用》,在這篇寫于1984年的文章里,海子用拓撲學方法中的尖頂突變模型分析了國家與法律的起源。
海子經(jīng)常吟誦英國哲學史家丹皮爾的名言,“真正的宗教是一種更為深奧的東西,它建立在直接經(jīng)驗這塊不可動搖的磐石之上”。常認為,這體現(xiàn)了海子對宗教的理解,他不是像農(nóng)村老太太一樣燒香拜佛,而是想借此進入到一個超出人類經(jīng)驗范圍的領(lǐng)域,看到常人看不到的場景。
常遠回憶起海子出現(xiàn)幻覺的一個場面,那是在1986年或1987年,海子驚慌失措地把同一棟樓的幾個朋友叫到自己的房間,講述了他剛才看見的“鬧鬼”:海子說,看見自己的書在地上走動,而他掛在墻上的西藏唐卡畫像也飛向?qū)γ娴膲Ρ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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