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桂貞回憶說:
“那時候,我喊藍蘋為‘藍小姐’。我跟她同歲,很講得來,一有空就到她的房間里閑坐……藍小姐因為覺得那個亭子間的房租便宜,就租了下來。來的那天,只帶著一只黑皮箱和一個鋪蓋卷。屋里放一張鐵絲床,一張寫字桌,那都是許家借給她的。”
沒幾天,藍蘋就跟秦桂貞熟了。“阿桂、阿桂”地喊了。有時,隨著許家孩子的口氣,喊秦桂貞為“阿媽”。
秦桂貞挺善良,看到藍蘋忙于拍電影、演戲,就替她拖地板、沖開水、洗衣服,從不收她一分錢。
秦桂貞發(fā)覺,藍小姐怎么不吃水果?
“沒錢呀!”藍蘋把雙手一攤。
秦桂貞把西紅柿洗干凈了塞給她。有時候,藍蘋不在家,就放在她的窗臺上。
秦桂貞還發(fā)覺,到了月底,藍蘋常常一回家就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吃點糕餅。
“吃過晚飯了嗎?”秦桂貞問!皼]飯票了!”藍蘋答道。
那時候,藍蘋在羅宋飯館(即俄羅斯人開的飯館)搭伙,三角錢一客。到了月底,錢用光了,只好喝西北風。秦桂貞到東家的廚房里,燒好蛋炒飯,偷偷端進藍蘋的亭子間。這時,藍蘋一邊大口地吃著蛋炒飯,一邊連聲說:“阿桂真好!阿桂真好!”
在秦桂貞的印象中,唐納斯斯文文,講話軟綿綿,有點“娘娘腔”。他常常坐在窗口那張桌子上寫東西。秦桂貞大字不識,看不懂他寫的什么。
藍小姐講起話來呱噠呱噠,笑起來格格格格,聲音很響,有點男子漢的味道。只是她的脾氣變化無常,喜怒無常。
“一個蘇州人,一個山東人,他們倆在一起真‘熱鬧’!”秦桂貞一邊回憶,一邊笑著。
半夜,秦桂貞常常被樓板下“阿桂、阿桂”的呼喊聲所驚醒。那是藍蘋在喊她。
秦桂貞一聽,就知道他倆在吵在打,趕緊下樓。她每次總是充當“和事佬”、“調解員”的角色。
在藍蘋跟唐納分居,唐納搬走之后,那亭子間里的鬧劇仍不時“演出”。因為唐納仍常來,他倆仍吵仍鬧。
最使秦桂貞吃驚的是,藍小姐常常“動武”——她“武斗”。
“一個電影演員會這么兇,比我這個不識字的傭人還不如!”憑她的直感,秦桂貞這么感慨道。
1968年2月,張春橋密報江青:“上海的紅衛(wèi)兵在找一個保姆了解你過去的情況……”當時,張春橋只是聽他手下的密探的匯報,知道有這么一回事。他并不知道那個保姆是誰,住在什么地方。
江青一聽,心中一驚:她馬上意識到那保姆是秦桂貞!
江青明白,當年,她跟唐納之間的“武斗”,她跟章泯的同居,阿桂親眼目擊,一清二楚。如果紅衛(wèi)兵從阿桂口中知道這些,貼大字報,刷大標語,“旗手”的臉往哪兒擱?!這一回,江青不必再通過葉群了。一個電活,江青就把肥頭大耳的空軍司令吳法憲召來。江青向吳法憲當面交辦重要任務了———盡管這次的任務,又與空軍業(yè)務毫不相干!笆沁@樣的,你趕緊派人到上海去,給我找一個人!碑斈甑乃{蘋,如今耳提面命,向堂堂空軍司令發(fā)號施令了,“這個人的名字叫秦桂貞,人家喊她阿桂。30年代,我在上海的時候,她照料過我的生活,知道我的一些情況。這個人長期被上海市公安局里的壞蛋控制利用,可能泄露過我的機密情況。聽說,最近又有人找她調查。這個人不能放在外邊……”
“我馬上派人把她抓來!”吳司令到底是個明白人,鑼鼓聽音,說話聽聲,他聽出了江青的意思。
吳法憲派人到上海秘密誘捕了秦桂貞,并用專機押往北京,投入秦城監(jiān)獄!
直到她病得氣息奄奄,才放了她。
她無緣無故被關了七年多——從1968年3月6日至1975年5月7日!
出獄的時候,她已神志不清,嚴重的高血壓、糖尿病、白內障、浮腫病,使她舉步維艱……她背著“特務”黑鍋,回到上海。
她本在1941年結過婚,丈夫也是窮人,在船上當水手,沒幾年就病死了。她沒有孩子。她艱難地獨自在上海生活著。每月三十多元退休工資,考慮到姐姐在鄉(xiāng)下生活無著落,她還省下一半寄給姐姐,自己只留十幾元。她是一個平凡、堅強而又善良的女性!她堅信這句普通的真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秦桂貞受江青迫害,吃盡苦頭。她恨透了江青。
終于,1976年10月,她聽到了“妖怪精”給抓起來的消息,興奮得失眠了!
終于,她請人代筆所寫的關于她受江青迫害的材料,上了揭發(fā)江青罪行的中共中央文件,印發(fā)全國。
終于,1980年11月,她登上中國民航“波音”班機,飛往北京。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特別法庭邀請這位普通的婦女,作為被害人,出庭控訴江青罪行。
在我訪問秦桂貞的時候,她伸出雙腕,上面還留著當年手銬的凹印。她說這是藍小姐留給她的“紀念”。
今日的秦桂貞,依然一人獨居。她已搬到一幢花園洋房的底樓居住。她告訴我,這是老東家許小姐的房產,免費給她居住。她說,許小姐和丈夫鄭先生對她極好。她指著屋里的電話對我說,這電話就是他們給我裝的。許小姐、鄭先生現(xiàn)在香港,每隔些日子,總是給她打電話,問寒問暖。她生病,他們匯錢來給她。她指著屋里的微波爐說,那是許小姐和鄭先生的孩子寶寶送的。寶寶如今在美國學有成就,很有出息。她感嘆地說:“這才叫好人有好報!”
她還說及,北京的中共高干夫人們也很關心她。內中特別是陳云夫人于若木的妹妹于陸琳,對她最為關心,曾幫助她解決了醫(yī)療轉院等問題。
當我跟她作了長談,回到家中,又接到她的電話。她說,要補充一句:“我跟‘妖怪精’同歲,我看到她死在我的前面,我好開心!” (本文摘自《出沒風波里》,葉永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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