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孔·罪孔】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鬃硬家,傳十余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
李澤厚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青年導師。當代最具影響力的哲學家、思想家,F(xiàn)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巴黎國際哲學院院士、美國科羅拉多學院榮譽人文學博士。八十年代,李澤厚不斷拓展其學術論域,促引思想界在啟蒙的路徑上艱辛前行。九十年代,李澤厚客居美國,出版了《論語今讀》、《世紀新夢》等著作,對中國未來的社會建構(gòu)給予沉甸甸的人文關懷。
十多年前我對抗當時的反傳統(tǒng)熱,開始寫作此書。但今天我卻要強調(diào),不要拿《論語》或者孔子來掩蓋、沖淡和轉(zhuǎn)移我們現(xiàn)在所需要的最基本的東西。
新京報:這正好是下面我想問的一個問題:在今天的語境之下,如果說我們需要的還是“德先生”、“賽先生”,還是“啟蒙”,為什么還要讀《論語》?應該怎么讀《論語》?當初讀您的《論語今讀》,感覺有很多問題您在那里并沒有展開來講。
李澤厚:《論語今讀》對一些問題的確一帶而過、點到為止。留下了很多空白,例如《今讀》中說到白牧之、白妙子夫婦的《論語辨》時曾說:“《論語辨》重語錄的具體情境性,《今讀》重語錄的意義普遍性;一為考據(jù)性分疏,一乃哲學性闡釋;一吻合學術新潮,徹底解構(gòu)《論語》,抹去作為中國文化符號之孔子形象,一率仍舊貫,又力圖新解以重建!本褪钦f,讀《論語》有各種讀法,有歷史讀法、哲學讀法,其實還可以有崇拜讀法、批判讀法、消閑讀法,等等等等。自由選擇,多元并存。至于說怎么讀最好,我覺得我沒有能力回答,也不喜歡回答這個問題。但是要說讀《論語》,一定要弄清楚孔子是什么人,他的原話原意是如何說的?我看這個可能性也不太大。因為《論語》與孔子的關系就并不很清楚,傳統(tǒng)的說法,《論語》是孔子弟子(曾參和有若)的弟子的記錄,再傳弟子傳太老師的話就未必準確,又是一派弟子傳的,更難全面,所以康有為說,假使子張的學生來記錄,孔子和《論語》的面目就大不一樣,因為曾參和有若強調(diào)修養(yǎng)(內(nèi)圣),而子張是強調(diào)政治的。而從崔東壁到白牧之,好些人懷疑《論語》的一些篇章甚至絕大部分乃偽造,與孔子無干,這是他們“考證”出來的結(jié)論。《今讀》也解說了這個問題,所以我雖極重考證,愛看考據(jù)文章,卻不迷信、崇拜考據(jù)。
新京報:那么您覺得重要的是什么呢?
李澤厚:重要的這本書到今天能給我們什么意義?我們到底需要什么?讀《論語》還是要從今天的現(xiàn)實出發(fā)。所以我提出“重意義的普遍性”,即古今中外都適用的原理原則。
新京報:您覺得《論語》能給我們提供剛才您所說的“德先生”、“賽先生”這些現(xiàn)代觀念嗎?
李澤厚:不能。這些觀念是現(xiàn)代生活中產(chǎn)生出來的,孔子當然不能提供。但是除了現(xiàn)代觀念,中國還需要其他的東西!墩撜Z今讀》中曾經(jīng)說宗教性道德和社會性道德,孔子提供這個民族以生存的智慧,其中包括生命價值、人生態(tài)度、道德理想、境界情操以及勤勞、樂觀、堅持不息等等,它具有一種普遍性。
新京報:這些就是您認為《論語》為現(xiàn)代生活提供的資源?那么你反對的是什么呢?
李澤厚:當然不止這些,《論語今讀》里說過很多了,我不想重復。十多年前我對抗當時的反傳統(tǒng)熱,開始寫作此書。但今天我卻要強調(diào),不要拿《論語》或者孔子來掩蓋、沖淡和轉(zhuǎn)移我們現(xiàn)在所需要的最基本的東西。
中國沒有《圣經(jīng)》,大家就都到《論語》中去找了。但我以為今天中國需要的,還是“德先生”、“賽先生”。
新京報:李老師,想跟您聊聊《論語》。
李澤厚:我不想談。國內(nèi)現(xiàn)在關于《論語》的爭論很大,很多地方來過電話,我都沒有講。我不想加入爭論,關于這場爭論的一些具體情況也不了解,我倒是想聽你講講這場爭論的各方各派。
新京報:這些以后我細細跟您聊,但是現(xiàn)在我想暫時拋開這場爭論。單純地探討一下《論語》。
李澤厚:其實爭論是拋不開的,今天要談《論語》,自然就會牽扯到這爭論,我們?nèi)绾蝸碜x《論語》?今天為什么要讀《論語》?《論語》是不是憑考證就能讀通?都跟現(xiàn)在的爭論有關。更重要的是,讀《論語》背后的復雜因素,一些人正在大搞復古主義,結(jié)合各種民間迷信,花大量錢財建廟宇,立巨像,搞祭拜,知識人也大倡立孔教、辦國學,主三綱、穿漢服、貶五四、罵魯迅,反對過圣誕,要用七夕代替情人節(jié),用孟母節(jié)代替母親節(jié),用孔子紀年代替公元紀年,形形色色,熱鬧得很。我說干脆星期六星期天也不要過了,那也是基督教的嘛。所以,我以為這場爭論要放在這樣一個特定的大語境(還不只是“語境”)中來看,它不只是如何讀《論語》的問題。
新京報:但是我覺得還是可以做一些深層次的探討。現(xiàn)在的《論語》熱,我覺得,不是因為于丹出現(xiàn)了,《論語》熱了;也不是因為李零出現(xiàn)了,《論語》才熱了。而是有一種內(nèi)在的規(guī)律讓《論語》熱了起來。這也讓我想起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美學熱。這兩種熱潮雖然不相干,但是熱度很相近!墩撜Z》為什么在這個時候熱了?不是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
李澤厚:“《論語》熱”當然不是因為于丹或者李零,恰恰相反,大家想回歸傳統(tǒng),他們才被推了出來。“《論語》熱”說起來原因也簡單,在革命時代過去之后,人們想追求一種信仰以安身立命,處世為人,F(xiàn)在人們的物質(zhì)生活改善了,去年我在《答問錄》中說到“現(xiàn)在是‘四星高照’,聲色犬馬”,聲就是music,色就是sex,犬就是dog,寵物,馬是什么呢?汽車,car。這就是現(xiàn)代生活,無可厚非,但是在這樣的狀況下,大家又都很迷茫,怎么樣安身立命?怎么樣為人處事?中國沒有《圣經(jīng)》,大家就都到《論語》中去找了。但我以為今天中國需要的,還是“德先生”、“賽先生”。2004年我說:今天中國還是要啟蒙,不要“蒙啟”。(見《答問錄》)
現(xiàn)在流傳下來的《論語》主要講修身,它怎么能用來治國呢?但宗教性道德會對社會性道德有范導作用。
新京報:長期以來,我讀論語,有一個疑惑,是關于《論語》的界限討論的。我覺得《論語》作為一個修身的文本,是一套非常完美的體系,一旦它跨越了這個界限,進入了“治國平天下”這個層面,是非常要不得的東西。但這似乎是個悖論,后世人談《論語》,津津樂道的恰恰是它“治國平天下”的功能。您怎么看?
李澤厚:剛才不是說過嗎,因為《論語》本來就是兩派,曾子一派主張修身,子張一派主張治國,F(xiàn)在流傳下來的《論語》主要講修身,它怎么能用來治國呢?但宗教性道德會對社會性道德有范導作用。值得好好研究。
新京報:這也是我正想說的,恰恰在過去,《論語》所表現(xiàn)出來的,是對于過去歷朝歷代的政治制度都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您怎么看?
李澤厚:過去兩德是一個東西,不可分開,從孔子到荀子,再到董仲舒,《論語》對社會制度有建構(gòu)(不只是范導)作用,但這也不完全是《論語》。儒家吸取包容了很多法家、道家、陰陽家的東西,這正是真正的儒家的特色所在,有轉(zhuǎn)換性的創(chuàng)造,不盲目排外。
新京報:那您覺得我們今天需要一個什么樣的孔子?
李澤厚:我沒有答案,我更愿意把它作為一個問題提出來。我不贊成的是復古主義、民族主義的孔子。漢代有素王的孔子,宋儒有圣人的孔子,康有為民主的孔子,孔子的形象是不斷在塑造過程中間的。
新京報:過去有很多家對于《論語》做過注疏,您都怎么看?
李澤厚:做完《論語今讀》,關于《論語》的新東西我沒看!墩撜Z今讀》引用最多的是程樹德的本子。之所以做《論語今讀》,就是對以前的本子不滿意。
新京報:您在《論語今讀》中曾經(jīng)提出過一個問題,我覺得非常重要,那就是解讀《論語》,第一步的工作是解構(gòu),但是只有解構(gòu)是不夠的,更重要的工作是重建。那么您認為該怎么重建?重建的難度在哪里?
李澤厚:這是個很大的問題。與其現(xiàn)在言之鑿鑿地說如何重建,不如大家一起努力,嘗試去做。重建的難度,在于孔子不是神,假如孔子是神,就不難了。但《論語今讀》說《論語》有“半宗教性”,就是想為重建做些工作。
新京報:《論語》不單是一個閱讀的文本,更重要的是落到實踐上。您怎么看?
李澤厚:我贊成你這種說法!督褡x》曾引用程頤:“讀《論語》,未讀時是此等人,讀了之后又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讀!弊x《論語》,更重要的是落實在自己身心上,這也是《論語》的特點,不同于亞里士多德、柏拉圖的“哲學”。但是孔子又不是神,他說的話并非句句是真理。(陳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