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他們是普通人世界中被忽略甚至被擯棄的一個群體。很少人在意甚至正視過他們和我們生活在同樣的天空下,有自己的喜悅憂愁,也有夢想。24歲的閻上參加過數屆特奧會,參與過籃球、曲棍球和雪地走等多項比賽,盡管他賽場表現突出,盡管品行優(yōu)于身邊許多同齡正常人,可社會留給他的機會還是太少
★ 文/陳園園
24歲的閻上是西城培智學校里,最“資深”的特奧運動員。為準備特奧會,他正在重慶集訓,F在閻上大多時間在外集訓,很少呆在家里。
記者采訪時,閻上媽媽拿出了兩頁紙,上面密密麻麻標注著閻上自2000年參加特奧至今的所有活動,另外又拿出兩個餅干盒子,那里裝滿了兒子獲得的各種獎牌。
這些是讓一個母親備感驕傲,也最愿意示人的部分。
好強的籃球小子
由于腦部發(fā)育遲緩,小時候,閻上的肢體動作不很協(xié)調,每次走路,但凡碰到兩塊磚頭的接縫處,都走不好,踉踉蹌蹌。為了培養(yǎng)孩子的協(xié)調能力,爸爸從兒子很小就帶著他跑步、踢球。上學后,又讓閻上參加系統(tǒng)的體育訓練,他的肢體掌控的能力逐漸增強。
西城培智學校體育教練呂超介紹,參加體育訓練的孩子們每周一至四,下午2∶20開始訓練,一直練到天黑。只要能參加的孩子,都是風雨無阻。教這樣的孩子,更多是靠時間的積累,熟能生巧。同樣的一個投籃動作,教普通孩子,只要講一下要領,做兩遍示范,就學會了。教這些小孩,必須把一個簡單動作分解成好幾個步驟,一步步讓他們掌握。
在所有訓練的孩子中,閻上的身體條件不算好,1米7的個頭,身體很瘦弱,走起路來,也有些異于常人。但由于家長對他從小的教育比較好,他的接受能力、理解和運用的能力在隊友中還比較強。
受父親的影響,閻上從小酷愛體育。足球、籃球、臺球、F1,凡是年輕人喜歡的運動,沒有閻上不喜歡的,家的客廳堆滿各種體育畫冊,媽媽說,從小有點零花錢閻上全都用來買籃球雜志了。只要提起某位球星,他的出生年月、愛好、職業(yè)生涯,閻上都能倒背如流。
在學校里,閻上喜歡NBA是盡人皆知的。呂超說,閻上很喜歡談論NBA,也喜歡收集NBA雜志,經常拿到學校來,分給同學看。訓練中,還時不時地想運用一下書里講的那些技戰(zhàn)術。
閻上三分球不錯,訓練完了,有時還自覺加練三分球。呂超說,不知怎么的,他就認準左邊了,狂練左邊45度角到零度角之間的位置。隊里還有另外一個公認的三分球投手,兩人會經常相約比拼一下,看誰是真正的“三分王”。
閻上在訓練中有一個綽號:叫“跑不死”。呂超告訴記者,閻上訓練時候喜歡較勁,別人能做出來的動作,只要能力所及,他就一定也要做到。
雖然好強,閻上的集體榮譽感卻很強。世界特殊奧運會的籃球比賽有3對3和5對5,而技能稍差一點的同學,只能參加個人表演項目。閻上媽媽說,無論閻上被分到哪個組,回來從來都是很高興。
除了體育,閻上還酷愛各種汽車,媽媽說,他從小就不看動畫片,只要見汽車經過,就得盯上一陣。閻上還有一個特別的愛好——研究地圖,家里擺滿了所有省份的地圖,尤其是北京地圖,北京地圖幾個月就換新版,新版本一出來他就搶著買。雖然辨不太清方向,但北京大街小巷的名稱,他都了如指掌。綽號:路路通。
10月2日在上海舉行的第12屆國際特奧會,閻上入選的是足球項目。在此之前,他已經代表學校參加過好幾屆特奧會,參與了室內地板曲棍球、籃球和雪鞋行走等許多項目的比賽。
在敏感孤獨中成長
爸爸經常帶著閻上出去踢球,鼓勵他多和正常孩子交往。夫婦倆希望孩子能逐步與正常人交融,避免受到歧視。但這種交融并不容易。這些有智力障礙的孩子對周圍人的態(tài)度格外敏感,一點小事就可能受到傷害。
媽媽說,至今回憶起來,兒子轉學到培智學校后惟一一次吵著不去上學是幾年前的一次遭遇。學;@球隊每天下午都集中訓練,當時學校有一個大學生志愿者,平時給教練當助理,幫助他們訓練。有一天下午,老師外出辦事,讓這個志愿者給他們上課,閻上一個動作做的不規(guī)范,這個大學生脫口而出:“傻B”。當時閻上并沒有回應,回家之后,就再也不肯去上課。
那時閻上住在姥姥家,姥姥催他上課,他才說:“老師罵人,不去了!弊詈螅是閻上媽媽反復向閻上解釋,閻上才又回到了學校!耙苍S是年輕人很隨意的一句話,但是對他來說,是挺大的傷害!
媽媽說,小時候,走在路上,閻上特別害怕別人追隨的目光。每當有人驚異地盯著自己看,他就迅速躲到媽媽身后,拽著衣角,不停地喊“媽媽……”如今,閻上已經24歲,每次出門前他都跑到洗手間照半天鏡子,噴點發(fā)膠,精心地擺弄一下頭發(fā)。但弄好之后,無論什么天氣,出門前他都要罩上一頂棒球帽。走在路上,一有人盯著看,他就把帽檐拉低,低著頭趕緊走開。
跟培智學校的同學和老師在一起,閻上這種安全感要強烈得多。所以,他也更加在意老師對自己的態(tài)度。有一次集訓期間,一個隊員過生日,開玩笑問老師:“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不送我個蛋糕嗎?”老師當即掏出一百塊錢,讓同學們一起去買了一個蛋糕。閻上回家后就對媽媽說起了這件事,還說“我生日的時候,也讓老師給我買一個蛋糕”。其實媽媽知道閻上從不吃蛋糕。
不久,閻上生日,他果然跟老師說了,可是當時老師沒有在意,沒有讓同學們去為閻上買蛋糕。第二天,媽媽就接到了閻上的電話,“老師這樣做不對,不公平!边^了幾天,閻上又給媽媽發(fā)短信:“老師還是沒有給我買蛋糕”。
媽媽安慰說,你在網上挑一個,我們自己買。閻上說:“我不要”,掛了電話。
過了幾天,老師打電話給媽媽:最近閻上訓練沒有原來積極了。媽媽才把這件事告訴了老師,后來,老師補送了他一個小的紀念品,閻上才從此不再提起這件事。
求學無門
閻上出生在1983年的春天,沒出滿月,媽媽就發(fā)現兒子的眼睛總是流淚。3個月大時,她帶兒子到醫(yī)院檢查眼睛,醫(yī)院卻診出孩子患有先天智力低下癥。媽媽張大欣說,當時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因為悲傷過度,奶水一下子就沒了。
鄰居、親人有人曾勸夫婦倆舍棄了這個不完整的小生命。“將來孩子長大后,人家都追著叫他大傻子的時候,你能接受嗎?”極度矛盾糾纏之中,張大欣最終決定不放棄閻上。
最初,身為幼教老師的媽媽和閻爸爸合計,不愿意把兒子歸入殘疾人的隊伍,想讓閻上和正常孩子一樣,接受正規(guī)教育,長大后能自立于社會。
因此,閻上從小在媽媽工作的幼兒園長大,接受了比較系統(tǒng)的早期教育。上小學時,媽媽每天悉心教導孩子功課,開始時閻上的成績還不錯,一年級基本都是雙百分,二、三年級也基本保持在八九十分。但隨著課程加深,閻上接受能力慢的問題逐漸顯露出來,首先是老師們的態(tài)度。要達到相同的教學效果,老師往往要在這種孩子身上付出更多的耐心,但這在普通學校里很難得到滿足。那時,閻上家的小區(qū)經常停電,老師每天布置的作業(yè)又特別多,閻上經常是挑燈夜戰(zhàn)仍然完不成作業(yè)。孩子本來就有很嚴重的弱視、斜視,時間一長,急壞了媽媽張大欣。
媽媽多次找到任課老師,希望能允許閻上減少作業(yè)量。老師痛快地答應了,但第二天閻上作業(yè)簿上又出現了“閻上缺作業(yè),今天補上”。媽媽慢慢發(fā)現,閻上想融入正常的學習環(huán)境并不容易。
閻上在和正常孩子相處中,也受到排斥。在普通學校的幾年中,閻上經常是被同學推搡得大小傷不斷。有一次,閻上上廁所,同學們嚇唬他說要把門鎖起來,閻上害怕,在里面扒著門,結果手指夾在門縫里,險些骨折。
課間活動,同學們不帶閻上玩。就連在自家院子里,閻上也不被其他孩子接納。
張大欣意識到,再這樣下去,孩子只會越來越膽小,失去童年的快樂。
四年級時,她徹底放棄了在普通學校里的嘗試,開始尋找培智學校。夫妻倆尋遍了家附近的學校,只在東城區(qū)四小,找到一個這樣的班。但這個班實行九年一招生的政策,只有一批孩子完成了九年課程畢業(yè),才招收第二撥。
多方打聽,才找到西城培智學校。當時學校封閉式管理,學生不能隨意進出。為了考察學校教學,閻上的爸爸蹲在學校門口,等一有學生或者家長路過,就去詢問他們在學校的情況。學校只收北京西城區(qū)戶口的孩子,而且每年只招15名,競爭非常激烈。張大欣夫婦四處找門路,托關系才得以入校。
轉入培智學校之后,閻上的學習一直非常輕松。在學校里,擔任大隊長,加入共青團,2000年開始參加特奧會訓練,成為體育活躍分子,各方面都很積極。
媽媽說,除了那一次“老師罵人”外,不論刮風下雨,閻上從沒說過不去上學。老師們也非常友善,從來都稱呼他“上上”或者“阿上”。兒子找到了難得的歸屬感,尤其喜歡和同學們在一起。自信心和自理能力都在一次次集訓比賽中,慢慢培養(yǎng)起來。
社會留給這些孩子的路太窄了
24歲了,閻上開始回家念叨,某某同學有女朋友了,某某同學結婚了。媽媽就問:“那你什么時候結婚?”閻上搖頭:不知道。
有一段時間,閻上經常比較晚回家,媽媽詢問才知道,他送一個女同學回家。“為什么送她回家?”“沒什么,就是挺喜歡她的!薄跋矚g她什么優(yōu)點?”“不知道,就是覺得挺好的!
媽媽沒有繼續(xù)問,只告訴閻上,不希望你有女朋友,或者結婚。如果和正常人結婚,她怕兒子受欺負;要是再找個殘疾人,又怕負擔過重,無法承受。兒子聽懂了媽媽的話,逐漸和那個女孩斷了來往。
幾年前,媽媽送閻上去學計算機,閻上在家的大多數時間都在網上度過。聊天,下載歌曲,網上賣CD。因為喜歡體育,閻上經常在網上報名參加一些活動,找一幫人踢球。媽媽很擔心,怕閻上太單純被騙。
有一次,媽媽接到一個電話,說NBA某球星來中國見面會,閻上報了名參加互動,在十幾萬報名者中只選15個人,結果閻上被選中,讓他盡快到公司領取活動門票。媽媽仔細詢問了事情經過,最后她解釋說:不是不信任你們,我孩子是個殘疾人,我怕他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
這一句話不要緊,對方就再也不給門票了,生生掛掉了電話。中午,媽媽領著閻上匆匆趕到公司,無論怎么曉之以理,主辦方就是不肯給門票。對方說,我們有互動,不方便帶殘疾人玩。閻上嚇壞了,不停扯媽媽衣服:我們回去吧,不要了。但媽媽堅持要給孩子這個機會,幾個小時后,主辦方拗不過媽媽,給了閻上張門票。
回憶起閻上的成長過程,張大欣唏噓不已。社會留給這些孩子的路太窄了。
在外面集訓,閻上有時會突然打電話回家:“媽,我想工作了,你幫我找個工作吧!泵康竭@時候,媽媽就犯愁。社區(qū)辦或者區(qū)殘聯,媽媽跑了無數回。通常都被推薦給招聘會,每次幫兒子投簡歷,招工單位都會在閻上的名字后面做一個標記。張大欣后來才知道,國家政策規(guī)定精神殘疾和智障人士不能上三險,用人單位當然就知難而退了。
沒有醫(yī)保是張大欣最大的一塊心病。為此,她給人大、政協(xié)和有關部門寫過信,結果都是石沉大海。
去年年底公布的《第二次全國殘疾人抽樣調查主要數據》顯示:全國有智力殘疾554萬人,精神殘疾614萬人。據中國殘聯提供的數據顯示,今年,全國為參加特奧進行訓練的人數已經高達了60萬人。
她跟兒子說,你爭取在特奧上拿好名次,有了名氣之后,就能跟你們學校的賈思蕊一樣,有公司主動愿意要了。但閻媽媽心里更明白,特奧獎牌的價值在普通人眼里能有多重?
前不久,正在重慶集訓的閻上聽說要招募奧運火炬手,還特地打電話囑咐媽媽幫他報了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