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突如其來的強烈地震,他丟下教室里的數(shù)十名學生第一個跑到了操場中央;他寫下的一篇網(wǎng)文公然宣稱“在這種生死抉擇的瞬間,只有為了我的女兒我才可能考慮犧牲自我,其他的人哪怕是我的母親,在這種情況下我也不會管的”,此言點燃了網(wǎng)絡批判的怒火,并引發(fā)了國內(nèi)甚至國外輿論的道德倫理大批判。一個原本默默無聞的私立學校語文教師,因不太光彩的逃離及毫不掩飾的辯解,一時間成為媒體關(guān)注的反面典型。
他是道德缺失的自私者?自我炒作的網(wǎng)絡憤青?近日,在成都自家小區(qū)旁邊的一個茶館里,人稱“范跑跑”的都江堰市光亞學校語文教師范美忠面對來訪,在有限度的道歉之余,對自己當日的所行所言進行了非常理論化的辯護。
然而,其言談并未能削減鋪天蓋地的批判。本版期望以該篇對話,揭示這名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者的內(nèi)心世界,以啟迪我們思考如何在處于轉(zhuǎn)型時期進行社會道德價值的重構(gòu)。
“以夸張手法引起思想圈思考”
記者:“范跑跑風波”源于你那個網(wǎng)絡帖子《那一刻地動山搖》,有沒有預計到后果?寫這篇文章是出于怎樣的意圖?
范美忠:當時沒有考慮到會引起這么大的轟動。這件事發(fā)生后,我一個朋友說我“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發(fā)表了錯誤的言論”,但我不認為存在任何錯誤,我寫這篇文章有三個理由:第一,我大學是學歷史的,我想通過這篇文章提供一個個案研究,你要知道,中國的歷史研究向來講究宏大敘事,卻缺乏個案和活生生的有現(xiàn)場感的記載。第二,地震發(fā)生前,正好一個以前的同學對我做了一個網(wǎng)絡訪談,催我常寫點文章,我答應他每周寫一篇文章,《那一刻地動山搖》就是這個承諾的兌現(xiàn)。第三,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過去的生命歷程,有些已經(jīng)開始變得模糊,希望通過寫這樣的文章,記錄一些細節(jié),在10年、20年后能為自己的回憶提供一個文本。
記者:很多人認為你是出于炒作目的。
范美忠:談不上什么炒作,我只是以夸張的手法,希望引起思想圈與教育圈的關(guān)注和思考。
我認為,我在思想圈內(nèi)還是有一定影響力的,當然,我不是那種體制內(nèi)的思想者,我是用頭撞墻的思想者,用實踐來進行思考,有我自己的獨特之處?赡芤驗槲疫^去的良好形象與這次的反差太大了。公眾和媒體就像吃了一個蒼蠅,很不習慣。
我的所言和所行,之所以讓很多人覺得這么不協(xié)調(diào),與我的教師職業(yè)有關(guān)。一說到教師,大家就有了一個預判,認定教師就應該在道德上如何如何。我認為,教師只是一種謀生手段,被人為戴上了神圣的光環(huán)。
其實,簡單的道德批判是解決不了問題的。為什么我就不能為自己辯解呢?很多人都具有專制的道德審判官的心態(tài)。逃跑并不是有人批判的那樣是“低級本能”。
“跑出去我良心確實不安”
記者:與最近媒體報道的很多舍身救學生的老師形象相比,您怎么看待自己率先逃出的表現(xiàn)?
范美忠:你注意到?jīng)]有,這次地震中媒體報道的英雄老師,主要是小學老師。為什么?因為小學以下,教師與學生之間是一種愛的聯(lián)系,而中學以上,師生之間主要是一種智力的聯(lián)系。因此,作為中學教師很難產(chǎn)生強烈的保護學生的意識。
記者:現(xiàn)在回想起來,良心是否會不安呢?
范美忠:確實會不安,但這種不安不是出于什么職業(yè)道德的因素,因為我認為自己的職業(yè)道德沒有問題,不安的原因是:人對自我有更完美的要求,我跑出去,這可以理解,但本應更鎮(zhèn)靜;另外我也反省自己對學生的愛是否不夠。
但我不認同一些人的類比,將教師當時的角色比作軍人或船長,這種類比過于簡單化。此類災難中,教師確實有疏散的義務,但卻是有前提的:第一,要確保自己的安全,然后才可能組織疏散;第二,要確保技術(shù)支持,即事先我應該受過此類訓練。然而事實是,我沒有這個能力。如果我認定房屋在5秒鐘之內(nèi)會塌,便有逃生的權(quán)利,這是一種理性判斷。我不認為教師有獻身的義務。
記者:如果當時您面對的是一個班的小學生,您是否會如自己所說,體現(xiàn)這種“愛的聯(lián)系”、實施必要的疏散和救援?
范美忠:我事后與同事也討論過,如果我確信房子不會馬上塌,如果面對的是小學生,我會帶著他們一起跑或者把跑不動的學生抱出去;但如果房子馬上要倒,我會盡量拎著一些孩子跑出去,但跑出去之后我不會再選擇沖進去救人,因為救人不能以獻身為前提,救援先要保護救援者的生命。
事實上,我所在的教室雖然處于二樓,但是離操場很近,只有幾米遠,距離近,再加上我反應比較敏捷,這是我最先跑到操場中心的主要原因。事后我也知道當時有兩個同事也是沒有喊就跑了下來,但像我這么老實說出自己想法的人卻不多。
“現(xiàn)實中我對母親很好”
記者:其實輿論對你的批評焦點,更多是您“只救女兒,不救母親”的言論。
范美忠:大家應該完整理解我的原話,原話包含兩個意思,第一,當時碰到強震,我已經(jīng)懵了,跑就是本能的體現(xiàn);第二,親人的愛本來不應有大于號和小于號,但現(xiàn)在在我心目中,我對女兒的愛要大于我的妻子和母親。我的選擇一方面是出于能力的考量,另一方面是出于愛的考量。我寫那篇文章,也是想明確告訴學生們:你們在我生命中肯定沒有我母親重要,因此你們要學會自保。
說實在話,我寫的那篇文章,表述上、邏輯上尚不夠嚴密——鬼知道會有這么多人來揪它的錯!早知道大家都來找漏洞,我肯定會寫得更嚴密些。
你可以堅持自己的倫理道德,但我也有我的價值觀念。當時寫此文,也有挑戰(zhàn)孝道倫理的意思。即使是為救自己的母親,也無義務去犧牲自己。如果我可以獻身救母,推而言之,我就應該獻身救每一個人。這合理嗎?
記者:您的母親、妻子對您在文章中涉及到“母親也不會救”的話現(xiàn)在怎么看?
范美忠:現(xiàn)實中我對母親很好。至于我妻子,她也認為我的本能反應沒有錯,但做得不夠好,比如對學生的愛不夠。另外,她也責怪我關(guān)于“不救母親”的話說過頭了,策略上不對。也認為我在回應網(wǎng)友質(zhì)疑時,不夠冷靜,有過強的智力優(yōu)越感。
記者:您有智力優(yōu)越感?
范美忠:不止一點點。我認為這不是智商的問題,而是教育的問題,是我的思考能力超出很多人,我沒有被“教愚”,沒有被僵化的觀念所束縛。
而且我以前還有很強的道德優(yōu)越感。因為我在遵守道德底線上比很多人都強,比如我從不闖紅燈、不亂扔垃圾、不在公共場合抽煙、碰到假幣立即撕毀、不接受學生賄賂等,真誠善良是我的一大弱點,比如這次我寫這篇坦白的文章就是表現(xiàn)之一。道德底線是需要強制的,但高尚道德應通過勸說和感召。我認為,只要道德底線維護好了,社會就可以運轉(zhuǎn)得很好。
“我可以對學生有所歉意”
記者:你的學生對你當時的表現(xiàn)會不會有些失望,畢竟在那一刻他們最希望依靠的人就是你?
范美忠:還沒有機會和學生充分接觸討論,但有學生在網(wǎng)上發(fā)表了意見,認為我不夠從容,不過現(xiàn)場表現(xiàn)可以理解。當時,也有兩個女生跑到操場后問我:老師你為什么不救我們?剛開始她們也很氣憤,于是我解釋:第一這是老師的本能,第二老師有了孩子,對生命的感受不同了。我感覺她們對我的表現(xiàn)是有一些失望的。
記者:你現(xiàn)在仍然認為自己是合格的教師。
范美忠:不是一般的合格,我認為自己是中國最優(yōu)秀的文科教師,不管是在業(yè)務上,人格上,還是遵守道德底線上,比如我的知識、思想在中國是最頂尖的,我讓學生自己研究、討論,我的每節(jié)課上學生們都在爭吵中度過,他們被我訓練得從來不輕易接受一個觀點。我的一些學生說:他們現(xiàn)在如果聽到言不由衷的話,就會“渾身發(fā)麻”。
記者:你愿意向公眾和你的學生表示歉意嗎?
范美忠:我不需要公眾原諒,因為我并沒有做錯什么。當然,我可以對學生有所歉意,這是真誠的道歉,絕不是向某些批評者低頭;我也愿意對某些善良人們被傷害的情感道歉,但絕不是在觀點上道歉。
網(wǎng)評摘錄
“臨陣脫逃”做主選項
比“道德殺人”更危險
作為一名普通公民,如果面臨這樣的大地震,選擇第一個逃跑,這是動物都會有的本能反應,別人應該是別無他言,也難以指責。但作為一名教師,你的身份,賦予了更多的社會責任。更何況,你還正在上課中,面對你面前學生的一雙雙純真無瑕的目光,怎么就會失去人類應有的社會責任感呢?更令人難以接受的是,你那些貌似高深的“對道德綁架的反感”,“還有是對偽善的反感”,“想刺刺某些道德家”云云。其實,你心中明白你的這些話語,只不過是像小孩做錯事后,為自己尋找辯白的理由罷了!
(網(wǎng)友 外眼)
范美忠事件告訴我們,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在自由的名義下面,把臨陣脫逃作為災難來臨時的主要選項。在評論中,還有人把駕車撞人之后逃逸作為重要的選項。我想,這是比“道德殺人”更加危險的傾向。
對于范美忠來說,關(guān)鍵的問題是怎樣做才對他真正有利。既然很多人談到了勇敢,還說過范美忠勇敢,那么我想說,戰(zhàn)勝自己是最大的勇敢,F(xiàn)在,范美忠應該出來說一聲對不起,這樣做不僅要比他過去的行為勇敢得多,而且對他是有利的。 (劉松蘿)
我不接受他的道歉
為了表達對譚千秋、張米亞、瞿萬容、杜正香、向倩等真正的師長們最高的敬意,為了抗震救災中生死相依不離不棄的人間大愛,在今后的生活中永遠延續(xù),就讓我們對“范跑跑”表示最大的輕蔑吧。于無恥者,如果不能在人們的冷眼中真正反思,也不能再讓他有繼續(xù)展示無恥的任何機會。 (浙江在線評論)
在筆者看來,范美忠的事件之所以值得討論,是因為它的確牽涉到了我們究竟要不要建設一個有序的,可以信賴的社會這樣一個大是大非的問題。因此我重復一遍:我拒絕接受他的道歉,因為接受了他的道歉,就等于接受他的觀點,而如果他的觀點被普遍接受,則我們的孩子就將永遠處于無法預測的險境,每一個肩負職守的人在關(guān)鍵時刻都可能會理直氣壯地放棄,而中華民族也將永遠會是一盤散沙!(郭松林) (文/記者徐鋒 圖/記者莊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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