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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他們沒有墳墓,也沒有遺骸,甚至沒有一份榮譽。我們到底在為他們找什么?”
71歲的孫秀峰被肺心病折磨多年,每到冬天病痛更加猖狂。
她喜歡夏天。夏天,天氣好的時候,她總是坐在門口,眼睛望向院門。
內(nèi)蒙古烏蘭察布盟察右中旗的一個叫烏素圖的鎮(zhèn)上。此時是晚上,孫秀峰坐在火爐邊,懷里是一堆尺寸不一的帶有字跡的紙和一個小布包,里面是她父親的入伍通知書,它們在柜子里像寶貝一樣被珍藏著,見證著這幾十年來孫秀峰對父親的尋找歷程。
孫秀峰把它們一張張放進了火爐里,只留下那張通知書,“等我走后,把它放進我的棺材里”,她告訴坐在旁邊的三個女兒和已經(jīng)78歲的老伴朱元。火爐里的紙都燃成了灰燼,孫秀峰哭了,他們也在哭。
1948年,她的父親孫耀離開了家,那個家在內(nèi)蒙古烏蘭察布盟察右前旗玫瑰營村。之后父親音信杳然。孫秀峰也尋找了57年。
父親參軍
1948年3月,孫秀峰13歲。父親孫耀因為幫村里人要賬而去了張家口。臨行時,孫秀峰送父親到門口,她不希望父親離開。4歲那年,她的媽媽去世了,繼母的苛刻讓她備感父愛的珍貴。
“在家聽話,我很快就回來,少則六天,多則八天!边@成了孫耀對女兒說的最后一句話。
幾個月過去了,孫秀峰的日子開始變得艱難,繼母告訴她,“你爸爸不回來了,你就得養(yǎng)著老娘!蹦悄晗奶,她被送到繼母的姑姑家干農(nóng)活,冬天農(nóng)閑時,她被攆了出來。
父親走后的第二年,她被爺爺以一頭牛、十袋麥子的代價換給了烏素圖鎮(zhèn)的一個姓朱的農(nóng)戶。這是位于內(nèi)蒙古輝騰錫勒草原北部的一個小村鎮(zhèn),隸屬內(nèi)蒙古烏蘭察布盟察右中旗。
冬天,她和一個叫朱元的人結(jié)了婚,那年她15歲,他22歲。
孫耀的去向,孫秀峰是在幾年之后知道的。在張家口,孫耀被國民黨部隊抓了丁,不久之后,他又加入了解放軍,并開赴太原戰(zhàn)場。1949年1月,部隊給他的家里寄發(fā)了入伍通知書,當?shù)卣給孫秀峰的爺爺頒發(fā)了光榮軍屬牌。
但沒幾年,這個牌子被收回了。因為杳無音訊,有人懷疑孫耀叛變了。這讓孫秀峰的爺爺抬不起頭。他四處尋找兒子,但幾年下來沒有任何進展。
徒勞的尋找
1970年代后期,入伍通知書從爺爺傳到了孫秀峰的手里,她開始了漫長的尋找過程。先是距烏素圖鎮(zhèn)60公里的察右中旗民政局,之后100多公里外的烏盟民政局,然后是張家口、北京、呼和浩特、濟南……
孫秀峰一直沒有停止過尋找父親的努力,盡管她一直在碰壁。
她只會說當?shù)氐摹巴猎挕,她不認識字。接待她的人聽不懂她的話,他們多是告訴她“都什么年頭了,我們找不到”,“你回去吧,我們慢慢找”……孫秀峰通常會從這些部門的工作人員手里接過一張紙條,然后按上面的內(nèi)容去另一部門,然后再收到另一張紙條……
在張家口民政局,她拿著一張紙條出來,不認識紙條上寫的“收容所”三個字,直到去了那里。
在北京期間,為了找“國務院”,她見到環(huán)路汽車就上,轉(zhuǎn)了一圈后又在上車的地方下來。
在一個軍區(qū)的辦公室里,有人打開一個大柜子,指著里面密密擺放的檔案資料,告訴她這全是士兵的名冊,“這么多人,你要我們怎么找”。
“我們并不希望媽媽出去找”,大女兒朱美魚當時已經(jīng)出嫁了,直到出嫁之前,她還沒有穿過襪子。家里異常窘迫,每次把豬、兔子、雞蛋賣掉之后,孫秀峰就出門了,少則幾天,多則一月!爱斂吹剿牙拥拿骘灧旁诎铮揖烷_始反對,我知道她又要出門了。” 朱美魚說。
持續(xù)地尋找到90年代初,孫秀峰的身體開始衰弱,她無法再出遠門。
一個老兵的“紀念情懷”
2005年12月,孫秀峰的第五個孩子朱敏偶然在電視上知道了王艾甫,這個68歲的老人是太原市收藏協(xié)會副秘書長,10年來,他一直在尋找在解放太原戰(zhàn)役中犧牲將士的家屬。
那是一份記載著866個陣亡將士的名單,以及84封沒有寄出的陣亡通知——在太原戰(zhàn)役中,解放軍傷亡達1.5萬人。
朱敏嘗試著給王艾甫打去電話。她沒想到,在王艾甫收藏的《太原戰(zhàn)役陣亡將士登記冊》里,赫然寫著孫耀的名字!
“登記冊”是王艾甫從舊書攤淘來的。那是1996年春天,在太原市南宮廣場,書販們把從各地論斤收來的舊書刊堆放在廣場上,王艾甫以3000元的高價買下它們,當時他每月的退休收入只有300元。
曾經(jīng)當了20多年兵的王艾甫對陣亡的戰(zhàn)士有特殊的感情。這種特殊的感情源于援越抗美作戰(zhàn)。在赴越之前,他們在河北昌黎縣集訓,王艾甫認識了來自山西的張廣元,之后,兩人情若兄弟。1967年4月6日晚上,這個在笑時總露出兩個虎牙的小伙子犧牲在越南戰(zhàn)場,王艾甫親手埋葬了他。
復員后,王艾甫想去看看張廣元的家人,但在當?shù)氐拿裾块T他竟然查不到這個二等功臣。
“轉(zhuǎn)業(yè)時,我已經(jīng)有了老婆孩子,搬家時還有兩車東西。而他現(xiàn)在只有那一小塊地方,在友誼關(guān)以南36公里的路邊!蓖醢(jīng)常到烈士陵園,在那里遙祭犧牲的戰(zhàn)友。
因為這種情感,看著那84份沒有寄出的陣亡通知,他產(chǎn)生了為烈士尋親的想法。“每一個烈士身后都有一個家庭,我能想象他們悲痛思念的情景!
從1996年開始,王艾甫開始了他的“尋親”活動。按照陣亡通知的地址,他一一往當?shù)孛裾块T郵信,打電話。但大多沒有回音。
直到去年10月,新聞單位開始關(guān)注這份烈士名單,事情開始有了進展,陸續(xù)有烈士的親屬被找到。
兩張紙的相逢
“媽,我找到姥爺?shù)南侣淞恕!敝烀艏鼻械亟o家里打電話。孫秀峰起初并不相信。
直到2006年4月15日,孫秀峰仍然懷疑著。那一天,七個孩子都趕回了家。包括呼和浩特的小女兒、北京的朱敏、包頭的三女兒。
她們在等待第二天——王艾甫到來。
一家人整夜未睡。孩子們發(fā)現(xiàn)喜歡念叨往事的母親變得話少了。
10點鐘,在已經(jīng)望了幾十年的院門口,孫秀峰看見了幾個陌生人走進來。孩子們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來了”……
那是安靜的半個多小時。
孫秀峰張著嘴,干裂的唇抖動著,屋里可以聽到她那急促的氣喘聲,淚水沿著老人那一道道皺紋流淌著。
“在那半個多小時里,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大家看著她,跟著一起流淚。”王艾甫說。
周圍是孩子們、78歲的老伴朱元,王艾甫坐在那里,還有幾個陌生人?粗麄儯瑢O秀峰說的第一句話是:感謝政府!
孫秀峰從木柜里取出一個小布包。她一層層打開,在所有的布都剝開后,一張破碎發(fā)黃的紙露了出來,孫秀峰小心地把它捧到王艾甫眼前,這是孫耀的入伍通知書。頒發(fā)日期是1949年1月。
王艾甫帶來了《太原戰(zhàn)役陣亡將士登記冊》,把有孫耀名字的那頁,念給孫秀峰:孫耀,1948年12月30日入伍,犧牲時36歲,平時各項工作很積極,給房東挑水,戰(zhàn)斗上服從(命)令,很好。
孫秀峰用她那發(fā)抖的手觸摸著“登記冊”,在1948年3月,這雙手并不像現(xiàn)在這樣粗糙、蒼老。
王艾甫走后,孫秀峰病情突然加重,她的嘴張著,但無法呼吸,皮膚的顏色已經(jīng)變紫。孩子們以為母親兇多吉少,朱敏則在自責——她后悔告訴了媽媽有關(guān)姥爺?shù)南ⅰ?/p>
孫秀峰被孩子們送到離家100公里以外的烏蘭察布盟醫(yī)院。
從醫(yī)院出來后,孫秀峰每次看到電視里的戰(zhàn)爭場面就會流淚,她告訴老伴,她的父親“可能就是被那些槍炮打死的”。
我們到底在為他們找什么
從孫秀峰家里回來之后的幾個月里,王艾甫遇到了困惑。他開始對自己“尋親”活動的意義產(chǎn)生懷疑——這跟他之后兩次再去烏素圖鎮(zhèn)有關(guān)。
第二次是在6月初。跟他同去的還有太原市民政局人員。在烏蘭察布盟民政局,一名優(yōu)撫科(貫徹《軍人撫恤優(yōu)待條例》的工作人員問王艾甫,“你跟她家什么關(guān)系?”這讓王艾甫覺得詫異。
之后在孫秀峰家里發(fā)生的事情同樣讓王艾甫意外。
同來的烏盟民政局的人不愿意上前慰問孫秀峰,大家合影時他也拒絕參加,說“別別別,等我們以后落實了再說”。
“我不知道落實什么。即使現(xiàn)在沒有烈士稱號,至少他們是軍屬,你不該看看嗎?按照中國人的良心說,她是一個病人,你至少也應該說兩句話!不,他沒有去做!蓖醢Ω械搅耸。
7月10日,王艾甫第三次來到內(nèi)蒙古,因為要申請革命烈士稱號必須在犧牲者所在地或家屬居住地,隨行的還有電視臺記者。
王艾甫和朱敏一起來到烏盟民政局優(yōu)撫科,他們拿著太原民政局為孫耀開具的在太原戰(zhàn)役中犧牲的證明、當?shù)卣_具的孫耀與孫秀峰的父女關(guān)系證明,還有孫耀的入伍通知書和陣亡登記表。
“憑這幾樣材料,再加上電視媒體在場,我以為事情會好辦。但他們不讓記者拍攝,并喊著要記下記者車牌。還說我們是吃飽了沒事干,凈給他們找麻煩,”王艾甫說。
朱敏看到,在王艾甫憤怒地說出一句粗話后,一個優(yōu)撫科人員開始動手打他。
“一人當兵是全家光榮、全村光榮、全廠光榮,楊利偉‘上天’是我們?nèi)珖嗣竦墓鈽s,為什么他們不想要這個榮譽!”在太原市文廟附近的一家飯店里,68歲的王艾甫流下了眼淚,之前找到那些烈士家屬時的快樂,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現(xiàn)在他們沒有墳墓,也沒有遺骸,甚至沒有一份榮譽。我們到底在為他們找什么?”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何曉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