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jīng)書面授權)
當祖國發(fā)生危難的時候,他們志愿回國,將一腔熱血灑在海拔3000多米的山脈、水流湍急的江河和人煙稀少的“煙瘴之地”之中
1939年,中國抗戰(zhàn)進入了最艱苦階段——沿海港口全部失守,主要鐵路線全部失守,主要工業(yè)區(qū)域全部失守。當其時也,中國的實際控制區(qū)域,是組織結構、經(jīng)濟能力和交通狀況還“停留在明朝”(黃仁宇先生語)的西部,沒有汽車、飛機、重型軍械等現(xiàn)代化機械的制造能力,幾乎所有軍需品還都依靠進口。
眾所周知,自此開始滇緬公路成了中國繼續(xù)抗戰(zhàn)的生命線和唯一輸血管。
南僑機工:刻在紀念碑上的歷史
滇池邊,著名景點西山的半山坡上,立著一面紀念碑。上書“南洋華僑機工抗日紀念碑”十一個大字!澳蟽S機工”,一個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已經(jīng)很陌生的名詞,全稱為“南洋華僑機工回國服務團”,是指3200名來自南洋的華僑司機與修理技術人員。
1939年1月10日,滇緬公路正式通車,急需大批熟練的機工。而當時國內駕駛人員嚴重匱乏,于是國民政府將目光投向海外,致電華僑領袖陳嘉庚先生,希望代為招募華僑機工。
2月7日,陳嘉庚發(fā)表《南僑總會第6號通告》,號召南僑機工回國服務。僅半年,就有先后9批、共3200余人回國。他們成為滇緬公路運輸?shù)闹髁,占到運輸線司機總人數(shù)的1/3以上。
他們中,有的人是放棄200元新加坡元(合當時中國貨幣700元)的月薪,回來拿30元的薪水,甚至還有喬扮男裝前來報名的熱血女子。
坐在《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面前的王亞六,現(xiàn)年87歲,他是目前昆明尚健在的機工中,最年輕的一個。
汽車與飛機的較量
1939年,王亞六22歲,屬于第三批回國的華僑機工。他說剛回國的時候,看到昆明和下關(即大理市區(qū))之間用的還是一戰(zhàn)時期的德國奔馳柴油車。而他們到來后,在滇緬路上開的是數(shù)千臺剛剛支援過來的最新式的美國道奇貨車。
據(jù)史料記載,1939年7月至1942年7月,滇緬公路運輸?shù)能娦杵泛推渌镔Y共計452,000噸,而南僑機工的平均每日軍事物資輸入量保持在300噸的水平以上,被譽為抗戰(zhàn)運輸線上的“神行太保”。
如此的運輸效率,使滇緬公路成為1939年以后日軍的眼中釘,尤其是1940年日軍占領越南,開始使用越南的空軍基地后,這里成為日本空軍的重點轟炸目標。
讓王亞六等最為自豪的經(jīng)歷,就是與日本空軍的斗智斗勇。
1941年1月23日,王亞六等駕駛著15輛軍車剛到瀾滄江上的功果橋橋頭,日軍飛機即來空襲,守橋的憲兵封鎖橋面。王亞六等機工只能下車鉆進路邊石崖上鑿好的防空洞中。“很快,我們就聽到由遠而近的爆炸聲,是27架日機一路轟炸而來。敵機分三批輪番轟炸!蓖鮼喠貞浀馈
他記得炸彈爆炸之后激起的水柱高達好幾丈,連江中的魚也被炸死,翻起肚皮浮在水面上。功果橋橋身一邊的鐵索全斷,整個橋面吊板往下墜。
當時,日本廣播幸災樂禍地說:“功果橋已經(jīng)被炸斷,滇緬公路三個月之內沒有通車希望。”
橋斷后,數(shù)百輛汽車排起長龍,在功果橋兩側隔江相望。聰明的機工們很快想出了對策。他們利用幾百個空油桶,用鋼絲栓在一起,數(shù)個一排做成了“渡輪”。
一開始,是用油桶做的渡輪擺渡汽車:每次運送一輛卡車,由兩岸的機工拉著“渡輪”上的鋼纜,擺渡過江。后來嫌這個方式太慢,干脆就用數(shù)個空油桶一列,在江上鋪設了好幾列,再鋪上木板搭建成浮橋。
王亞六是第一個把車開過浮橋的司機。
“當時你害怕嗎?”記者問。
王亞六笑著說:“當然還是有點怕的。我那回運的是汽油。道奇車的載重量是3噸半,貨物加上車子的自重差不多是7噸。我們估計了一下,大概5噸的車過這個橋應該沒有問題,所以我卸下了5個汽油桶慢慢開。而且,我是開著車門過江的,萬一橋塌了的話,我還可以游出來!
他記得自己把車速控制得很慢,人也很緊張,車輪距離水面大概一直只有不足一尺的距離。在一片歡呼聲中,王亞六的卡車順利抵達彼岸。之后的司機干脆連汽油桶也不卸,整車開了過去,居然也沒有問題。
消息傳到重慶,國民政府的交通部正在為日方“滇緬公路將中斷三個月”的廣播而焦慮不安,剛剛發(fā)出急電要求不惜一切代價修復大橋。蔣介石聞訊大喜,要求在江上再多建幾座類似的浮橋。
在滇緬公路的歷史上,由于日機炸橋而造成的道路中斷有好幾次。而修復一座橋最短的時間是一個小時,最長紀錄也不過是5天又10個小時。今年已經(jīng)91歲的老機工楊保華記起的一幕,發(fā)生在一個軍用機場。當時,空襲警報剛響,日本飛機已經(jīng)到了頭頂上。
“這時,一輛裝滿軍火的大卡車剛開進機場。這位機工卻調轉車頭向外沖,目的是將敵機引開,保護機場和其他車上的物資!
楊保華眼看著那位機工加大油門向外飛馳,黃土塵煙像一條黃龍翻滾。敵機發(fā)現(xiàn)目標立即尾隨追擊。當敵機追上“黃龍”開始射擊的時候,機工卻來了一個急剎車,車停了,“黃龍”還在滾滾向前。飛機追著“黃龍”瘋狂掃射,以為汽車肯定會被炸爛。其實司機已經(jīng)把車開到一棵大樹下隱蔽起來。
可惜的是,這位智勇雙全的機工卻沒有留下姓名。
被傣族人認作“親戚”
老機工們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們并沒有受過什么苦,仔細想來,最危險的經(jīng)歷,“只不過”是瘧疾和饑餓的困擾而已。
楊保華當時屬于西南運輸處第13大隊37中隊,任務是在畹町、芒市至保山之間搶運軍用物資。有一次遇到暴雨,道路被沖垮,車隊被困在芒市附近的荒山野嶺中。
“每次出車,我們都是帶三天糧食充饑。這次可就慘啦,糧食早已吃完,我們只能冒雨到山上找野菜挖竹筍充饑。偏在這個時候,我們幾個又染上了瘧疾。發(fā)熱的時候像火燒,冷的時候像掉進冰窟里,蓋上幾件棉被仍然發(fā)抖。好容易出一會太陽,大家只能歪三斜四地靠在車輪邊曬太陽!
他說停車的地點靠近傣族村寨,可是以前過路的國民黨軍隊士兵軍紀不好,傣族老鄉(xiāng)被搶怕了,不肯賣東西給過路的“漢人”。直到第七天,終于有兩三個傣族小孩慢慢走過來,看著機工們問:“車上的人為什么不吃飯?”
楊說:“我回國前在泰國、緬甸都跑過,會說一些泰國話和傣族話。所以我馬上用半生不熟的傣語說:‘小孩過來’。小孩很驚奇地問:‘大哥是傣族?’我說我是廣東的傣族。他們的臉上馬上就有了笑容,和我談了起來。”于是,靠著這層冒充的“傣族”親戚關系,整支車隊得到了糧食補充。
類似的機工和當?shù)厣贁?shù)民族間的互助故事還有很多。最有名的,是機工陳團圓的故事。陳團圓在滇緬路上瘧疾發(fā)作,戰(zhàn)友用一個竹編的擔架把他往醫(yī)院送。碰上一個傣族少女,說他病了你們也給蓋一下啊,拿自己的舊毛毯蓋上了。
陳團圓病好之后,為此帶著禮品到傣族女孩家登門致謝。這一行動卻被理解成了上門求婚,雙方也就默認了。于是,陳團圓就把家安在傣族村莊里,主要工作依然是在滇緬路上跑運輸。
1942年5月,怒江上的惠通橋被炸后,陳團圓等大批南僑機工滯留在怒江西岸。
陳團圓是被漢奸出賣而被捕。當時日軍要求陳指認尚在滇西的其他機工,被嚴詞拒絕。最后,陳被活埋。
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個故事的,是昆明的一位導演王岳。他在講完后,突然撲到另一張桌上,問咖啡館里的大學生們:“你們知道南僑機工嗎?”七名大學生都搖頭。當他簡要陳述之后,記者問他們:“對這段歷史,你們有興趣嗎?”
“很有趣,也很感人!贝髮W生們說。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朱雨晨)
后記
在1942年5月3日因日軍進攻滇緬公路中斷后,南僑機工們被遣散,除了少數(shù)被選中到印度等地參加駝峰航線運輸,大量機工貧病交加,有家難回。
直至抗戰(zhàn)勝利,由于陳嘉庚先生的督促,這批機工才被國民政府重新想起。其實,想起他們的另一層原因是為了打內戰(zhàn),還是需要熟練的司機和機械工人。但是沒有一名南僑機工參加。
當年的3200名南僑機工,犧牲1000余人,留在國內1000余人,另有不足1000人在抗戰(zhàn)結束之后回到了南洋各國。
這只是全球的華人華僑們?yōu)榭箲?zhàn)做出貢獻的一部分。據(jù)史載:1937年~1945年,8年中華僑抗戰(zhàn)捐款共達13億多元(國幣),截至1940年10月,華僑共捐獻飛機217架,坦克27輛,救護車1000輛,大米1萬包,以及大量生活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