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禮露
無知者無痛——寫在前面的說明
我寫這篇東西,真正的直接的目的就是想要挽救“伍連德故居”,用行動——實際行動!有效行動!迅速行動!而我不知道眼前該怎么做。我的能力(體力和腦力)有限,除了心痛頭暈和寫幾個字外再干不動更多什么。令我絕望的是,周圍幾乎沒有人知道伍連德和他的價值,(盡管國家衛(wèi)生部大樓里已有“伍連德講堂”,哈醫(yī)大和北醫(yī)大都豎立有伍連德雕像,北京也曾在1999年舉辦過伍連德誕辰120周年紀念會)無知者無痛,去說服人們一起行動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忙了這些天也還沒來得及把寫他的文章整理一下,最快也只能4月號的《海內與海外》雜志上見報。而那邊,天天在行動——推土機和大鎬,正在進行中。
這也使我在做這篇報道時萬分矛盾——我真害怕,因為我的文字,反倒加速了這處中華文化寶貴遺產的毀滅。為什么我會這樣以為,等日后再細說。我想說明的是,下面的文字中有諸多古怪之處,正是出于上述顧慮所做的處理,是為了保護他。另外很多事沒寫或刪節(jié),也是為了保護他。
有一個哀求:能不能給我半年時間,我要用我的筆讓全中國都知道伍連德,都理解我今天的行動。能不能先不動他的故居,給他一個死緩。他存在那里快有一百年了,再給他一百天好不好。親愛的開發(fā)商,人民感謝你,歷史感謝你!
今夜無眠,為東堂子胡同VV號
忘記了為什么我最初要寫伍連德。哦,想起來了,應是在大約20天以前,偶然在一部香港出版的百年大事記上發(fā)現(xiàn)只有鼠標大小的一個記載——1910年末中國東北爆發(fā)的肺鼠疫,劍橋畢業(yè)的伍連德博士的名字赫然在上面。因為我上班的這個雜志《海內與海外》是全國僑聯(lián)主辦的,介紹僑界名人,無論是史上的還是當代的都是我們的正宗選題;還因為兩年前我曾罹患SARS——這個話題是屬于我的。
我不喜歡歷史,不愛學習,因此歷史知識極其貧乏。但我有自知之明,所以,過去從沒寫過不在世的人和古老的事。
想不到的是,我迷上了他——一個離開我們近半個世紀的偉大的人。
搜集資料的半個多月中,我每每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對著寂靜的夜空,我無數(shù)次慨嘆:為什么,為什么?在中國近代史上在世界科技史上這么一位樹立偉大豐碑的華人,我們竟全然不知或知之甚少?我在網(wǎng)上徹夜搜索,只想知道得更多更多——漢文的,英文的,不斷變換著各種關鍵詞……不覺東方既白。
現(xiàn)在又是一個凌晨,3月16日的早2點。在大約8個小時前,夕陽下,我沿著雍和宮大街步行往南去尋找“東堂子胡同VV號”,這是文字資料提供的線索: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伍連德主動提出把在北京東城的東堂子胡同VV號的樓房捐贈給中華醫(yī)學會——這是現(xiàn)條件下惟一我能給讀者出示的活的史料。
天氣暖暖的,街上充滿下班回家的人。我從來沒有這樣仔細地觀察每個胡同口,有些胡同已被現(xiàn)代建筑刷新,只要還存在的,胡同口墻上總有市地方志辦公室立的標牌,上面簡單注有這個胡同里的名勝和歷史變遷。但在東堂子胡同口,什么牌子也沒有。
有一種不詳預感。右邊先不要看,因為單號在左邊——透著暮色蒙蒙往胡同深處望去,感覺不象是北京的胡同,沒有想象中的舊房。經過一棟新樓后,突然,一片廢墟赫然眼前。
老房子們象剛剛拆的,空氣中似乎還彌漫著未及落定的塵埃,殘垣斷壁,滿目瘡痍。我木然前行,希望這一片瓦礫里不包括VV號。
往前有完整的舊式院落,是公安部信訪處,再往前是較小的號了。前面又是更大面積的廢墟。
終于沒能找到VV號——我要找的伍連德故居。我來晚了。天,呼地一下黑了。我轉進一個廢院子,站在瓦礫上呆立了很久,很久。腿簌簌發(fā)抖,一股蒼涼之情直鉆心窩,淚,漫了下來。
胡同里的人告訴我,前面就是北京站了,而且號越走越小,不會有我要找的那個號碼了。只好往回折。遇到胡同中的小賣部,我不甘心地上前打聽,意外的是,店主指著邊上的院子告訴我,那不就是?就是那!
我看到了那令我激動的門牌號,但那不是樓房,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那樣;一业钠椒,被包在一個完整的院落里,紅門禁閉著,外墻上白森森地畫著兩個大大的“拆”字。
……
今夜無眠,為東堂子胡同的伍連德故居。
今天它還在,也許明天就會在歷史上消失。
我在想,能不能把它留下?
我能做什么?
還來得及來不及?
天馬上亮了。一會兒,我就開始行動!
今天的班不上了。
行動計劃:先做一件事
那個大大的“拆”字象骷髏在那里數(shù)著倒記時,還有多少時間?明天?還是后天?
我的腦子混沌一片,且愈急愈亂。
方案很多:國土資源管理部門僑辦僑聯(lián)衛(wèi)生部文物局文化部拆遷辦報社電臺電視臺網(wǎng)站……腦子里一大串熟人的名字。
給我的朋友大報記者常莉電話,先費了些時間介紹伍連德,但她很快理解了我,她從來都是這樣。常莉建議找劍峰聯(lián)合衛(wèi)生部試試能否介入做點什么,或看他能不能發(fā)內參。電話找到劍峰,他說這么急,發(fā)內參也趕不上時間,找機關就更慢,萬一馬上就拆了呢,最快的是見報,或許民間力量能起作用。我問《京華時報》怎樣,他認為可以。
《京華時報》的老總是我的大學校友,但我不知他肯不肯給我發(fā),誰都知道這是惹麻煩的事,關系到商業(yè)集團的商業(yè)利益。而且,我特別怕對方反問“伍連德是誰?”或者“沒有用。這種事多了,比他有名的都沒有辦法……”,前者體力上累倒我,后者精神上擊倒我。倒是劍峰提醒了我一句:應先把事實搞清楚,那里是不是我們要找的。是不是已經被扒掉了,如那樣,也就沒有意義了。對,這是最急切的。
先做這一件事。
(2005年3月16日凌晨)
二進東堂子胡同
7點,只瞇了一個小時就爬起來了。渾身痛楚不堪,我對自己說:要堅持!學習伍連德的犧牲精神。約著湯圓——我的一個青年朋友一起去,因她有數(shù)碼相機,另外還有我的記者朋友米揚。
他們,一個70年代,一個80年代出生的,從來不知道伍連德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來幫助我。當然,這,就夠了。
昨晚還是太黑了,這次我看清了胡同口還是有標牌的,只是簡單的三行文字:
“東堂子胡同
紅星胡同
東單北大街”
這里曾是清代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這個胡同位置又緊鄰后來的民國外交部,還有,美國為中國創(chuàng)建于上世紀初的第一個大型西醫(yī)院協(xié)和醫(yī)院就在附近。種種原因決定,這里“每個大門后面都是名人故居”。但今天在胡同口,我只看到了這三行字。
之后,為尋找伍連德故居,我們進行了整整6個小時的采訪,拍了100來幅照片。
……
我已經忘記了時間。采訪過程曲折而令人痛心。幾次,因體力不支和精神刺激險些暈倒。但最大的欣慰,也是我采訪的最終結果還是好的——伍連德故居仍在。
我可以略掉這段吧,由于“無知者無痛——寫在前面的說明”里未說明的理由。
我可以稍松口氣。伍連德故居仍在,雖然他沒有擺脫覆滅的威脅。但還在,這是關鍵的。
今晚,我先睡個好覺。
事實上,在網(wǎng)上我又呆到后半夜,并且再也睡不著了。因為在GOOGLE鍵入“東堂子胡同”后,我又搜索到了讓人心痛的故事,是我剛剛采訪的這兩條胡同的悲慘故事,它就發(fā)生在一個月前,并且現(xiàn)在正在進行著。
我把文章下載下來,F(xiàn)在我沒有時間去細讀去氣憤,因為幾小時后我還要起早去檔案館查一個有關伍連德的資料,來確認一些事情。
(2005年3月17日晨)
“它們的消失將使我成為一個永遠無家可歸的孤兒!
在檔案館,看我遞寫的“伍連德”查詢條,對方問:“是你本人嗎?”我說不是,“查婚姻嗎?”我說不是。
我說,他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人,是個科學家,曾住在東堂子胡同某某號。建國初,他把東堂子胡同的房捐贈給了中華醫(yī)學會,我想查查這方面的記載。他們告訴我,那時期的檔案沒有。
打的回到單位。有些稿件正在桌上等著我編校,我卻無論如何也靜不下心來。把華新民的文和圖打印出來看,我認出來了,昨天黑暗中,我就站在她家的廢墟上。她的家是三進院,后通無量大人,前連東堂子——
……
守護古城七年,用一支蘸著無盡柔情的筆,睜著一雙苦苦哀求的眼睛,拖著疲憊的腳,敲開無數(shù)個美麗的四合院的門,追著揚起的灰塵。只要看到那些扛著鎬的民工,我心里就發(fā)抖。但他們今天走進了我家園中的家園,他們爬上了我家的房頂。七年以來,我第一次以房主人的身份站在這種場合,我忽然之間比任何時候都更體會到了什么叫做“拆”:當這宅子是家中老一輩的血汗筑成時,每砸碎一塊磚每揪斷一根木頭都像直接砸在心上,感到的是一種劇烈的痛楚和窒息。
……
我心如刀絞般地看著正在被毀滅的家,看著正在被毀滅的無量大人胡同。四年多以前我不在北京時,富華國際集團已經到我們的街區(qū)里大拆了一次,用一條“金寶路”活生生地破壞了世界規(guī)劃史上的杰作——元大都的規(guī)劃,毀滅了本身就是文物的有八百年歷史的遂安伯胡同,拆除了無量大人胡同西口和東口的幾座壯觀的大宅子,尤其是如今已壓在他們建的“華麗大廈”下面的梅蘭芳故居,那是北京梅蘭芳故居中建筑最好故事最多的一所,也是早已被列為普查登記在冊文物的。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無量大人胡同開了兩個文化沙龍,一個在我家,一個在梅蘭芳家,多少中外人士在胡同里穿梭來往,多少中西文化交往的故事在這里織成。尤其是梅家,據(jù)梅葆玖等人文章中的介紹,它根本就是當時的一個對外宣揚中國文化的窗口:成百上千個異鄉(xiāng)來客是在這里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中國的京戲,中國的繪畫,中國的手工藝品等,包括像瑞典皇太子和印度詩人泰戈爾這樣的貴賓。而我家則是一個文學沙龍,是勤于筆耕的祖母主辦的,她就在這里搭建著中西文化的橋梁。
……
還有旁邊的也在拆的東堂子胡同,同樣記載著近代史上多少中西文化的碰撞:47號和49號的部分建筑是包括同文館在內的清代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在此發(fā)生的事件寫成的書能夠擺滿幾十個書架,這里還是最集中住過大學教授和著名醫(yī)師的地方:沈從文、蔡元培、吳階平、林巧稚、丁西林……幾乎在每一扇院門后面都是一個名人故居。
而且這一帶的四合院又是多么好(根本不是他們所說的那種需要他們“好心”來“改造”的“危房”),其中有很多都是我和葉金中先生在“留住四合院——北京之魂”攝影展中展出的,但在此時此刻正在變成瓦礫:那個有著漂亮隔扇的東堂子胡同37號在上個星期的一個晚上被拆除了,那個帶彩窗的別致的民國時期建筑(紅星胡同10號)在十幾天前被拆除了(見附圖),還有我們沒有拍攝過的幾所大宅院,都已經或正在被毀:東堂子胡同45號院和53號院,紅星胡同12號院等。
只二十多天的時間,既是元代遺存又是近代史博物館的紅星胡同和東堂子胡同已是一片狼籍,如東堂子和無量大人胡同這般厚重的歷史畫冊已被撕成粉碎。然而富華國際集團一邊在大肆毀滅著中華民族的文化,一邊居然還能借助某些媒體說自己是在做“利國利民的愛國工程”!
……
我痛苦地看著仿佛剛經過一場空襲的無量大人胡同和東堂子胡同,它們的消失將使我成為一個永遠無家可歸的孤兒。但我不能接受這個命運,任何人也沒有權利把這個命運強加于我,更沒有權利在侵占和摧毀我家的財產之后逍遙法外。侵略者要出去,我和我的鄰居們要重建我們的家園,恢復我們的胡同。
……
致東堂子胡同房地產開發(fā)商的一封公開信
這篇文字,在我?guī)滋靵頌椤拔檫B德故居”而備受蹂躪的心上又撒了一把鹽,我禁不住難受地縮成了一團,這種痛苦真是難以名狀,但已沒有眼淚。
這兩天,我還沒能來得及搞清在東堂子胡同看到慘事后面的一切,這篇一個多月前貼上網(wǎng)的文章基本講明白了。在網(wǎng)上,包括配在一起的震撼組圖,我是第319位點擊者。
總算清楚了,伍連德的百年老屋浴血保衛(wèi)戰(zhàn)——敵人是誰。
我的編輯部主任是個極其淵博的國學大師,談到中華文化遺產就滔滔不絕難以自控。他在聽了我的采訪匯報看了上面華新民的文章后,臉色鐵青,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我知道,他和我和所有熱愛祖國歷史文化且有良知的人一樣,在忍受心靈深處的痛苦。就在前幾天,我們剛剛編發(fā)一篇寫梁思成的文章——在政治高壓下,有著遠大理想抱負的建筑學家最終低下智慧的頭顱,他當時多么勢單力孤,多么無奈。只能留下話:50年后,會有人后悔的……今天,50年過去了,卻還有人繼續(xù)這樣令人發(fā)指的破壞!
我們不知道該做些什么才能讓揮舞的大鎬停下;蛟S根本沒用,或許已經晚了。寫下面這封公開信是我們今天能想到能做到的,惟愿它能喚醒一些人的良知甚而喚起廣大民眾一起來保衛(wèi)我們的家園。
尊敬的陳麗華女士慧鑒:
你好!近日獲悉貴集團屬下某項目公司正在北京東城無量大人胡同和東堂子胡同拆毀諸多老建筑,而這些老建筑竟屬若干名人故居或中華歷史遺跡.筆者聞聽不勝驚詫之至!
以女士之全國政協(xié)委員身份,本應力保古都傳統(tǒng)文化,卻不知何以若此?抑或是屬下所為,而女士不知否?筆者竊為女士身前身后名計,著力關注屬下公司所為,猛回頭而不再繼續(xù)充當古都文化之毀滅者,則古都先人有知,亦將感佩于九泉矣! 即頌
近祺
公民國強等28人再拜
(2005年3月18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