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見毛主席,“鐵蝴蝶”淚沾手帕
在我外交生涯中所遇到的最富色彩的人物恐怕是菲律賓總統(tǒng)馬科斯的夫人伊梅爾達·馬科斯,人稱“鐵蝴蝶”。1974年,伊梅爾達來華訪問,為其丈夫馬科斯總統(tǒng)的訪問作準備。那時,毛澤東主席不在北京。在見過周總理等人后,李先念副總理會見她,并正式告訴她由于毛主席不在北京,這次就不見她了。我從未見過一位元首的夫人如此充分地利用她女人的優(yōu)勢作為外交手腕。當時我是翻譯,坐在伊梅爾達和李副總理后面。夫人先是表示非常失望和難過,希望中方重新考慮。李副總理又一次說明并非毛主席不愿見她,而是確實不在北京,請她諒解。此時,伊梅爾達沉默了幾秒鐘,隨即取出一方手帕,開始擦眼睛,繼而聽到她細微的抽泣,接著把她抹眼淚的手帕輕輕地拋到茶幾的李副總理一邊,不再說話,也不告辭。李副總理望著面前那方手帕,不知是不予理睬還是應當撿起來還給她。最后,伊梅爾達成功了,李副總理答應她再考慮毛主席會見的可能性。伊梅爾達此時破涕為笑,熱烈握手后告辭。她知道已勝券在握。最后,毛主席雖然眼疾很重,但還是同意會見她,我們用專機把馬科斯夫人送到武漢會見毛主席,使她如愿以償。
第二年,馬科斯總統(tǒng)訪華,伊梅爾達出盡風頭,也極其奢華。訪問結束前的告別宴會是任何來訪的國家元首都未曾做過的。伊梅爾達的菲律賓民族服裝十分高貴、典雅,她也很懂色彩的協(xié)調(diào),那晚,她那襲淡紅色底繡各色淺花的蝴蝶裝的確傾倒了許多賓客。雖然那時的中國領導一般都很嚴肅,但不少人也禁不住對她說:“夫人,您今晚真漂亮!”我在伊梅爾達那一桌任翻譯,領教了她那女人外交的手腕。她向她旁邊的外交部副部長韓念龍推薦一種菲律賓冷菜,味道類似我們的泡菜。韓部長嘗了一口,禮貌地說:“很好,又甜,又酸,還有點辣。”伊梅爾達微微一笑,回答說:“是啊!就像我們女人一樣!”老外交家韓念龍可能從未遇到過這種對話,一時很窘迫,不知如何對答。伊梅爾達的外交手段看來是專門針對男性的!
命運最悲慘的布托總統(tǒng)
在我所接觸的元首中,命運最悲慘的,除了尼泊爾國王和王后外,就是巴基斯坦的總統(tǒng)布托。他是中國真正的老朋友,無論在位或在野,他始終與中國友好,曾經(jīng)許多次訪問中國,我也曾隨中國政府的代表團多次訪問巴基斯坦,與布托會談。布托是個十分能干的南亞政治家。他口才極好,在1971年印巴戰(zhàn)爭期間,他受命于危急之時,赴聯(lián)合國安理會控訴前蘇聯(lián)支持下的印度對東巴的入侵,贏得了國際社會的同情。雖然東巴陷落,巴基斯坦被肢解,但布托的氣節(jié)和慷慨陳辭使他雖敗猶榮。但這位在政治舞臺上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外交家、總統(tǒng),最后卻被發(fā)動政變的齊亞·哈克將軍投入監(jiān)獄并不顧國際上眾多國家領導人的求情最后處以絞刑!因為他是我見過次數(shù)最多的首腦,當他被最后處決的消息傳來時,我真是很難過,想起了與布托的許多次見面。
也許,這世界上真有一種因果報應。布托被處絞刑若干年后,齊亞·哈克也在一次飛機爆炸中被暗害身亡。
脾氣最古怪的國家元首
在我從事外事翻譯所遇到的眾多國家元首中,脾氣最古怪的大概算特立尼達和多巴哥的總統(tǒng)威廉姆斯。他同周總理會談時,一口氣講了10多分鐘,不停下來讓我翻譯。我們那時的口譯都不會速記,因此總統(tǒng)滔滔不絕地講,我的簡單記錄有好幾張紙,心里很緊張,怕回過頭來記不住。周總理看出我的緊張,打斷威廉姆斯總統(tǒng)說:“總統(tǒng)閣下,我是否可請你稍停片刻,讓我們的譯員翻譯?”誰知對方說“我沒有被中途打斷的習慣!”接著又往下講,整整講了大約半個小時,真把我急得渾身冒汗。旁邊參加會談的同志也都為我擔心。幸虧那時年輕,記憶力強,基本都譯全了。總統(tǒng)贊許地說:“她做得不錯嘛!”
這位總統(tǒng)真是脾氣古怪,我們陪同他訪問上海時,他本來是要去赴一個晚宴的。但當車隊路過一條大街,他看到路旁敞開式的小飯鋪時,堅決要求停車,他要到路旁小鋪去吃飯。我們的禮賓官不論如何勸他都不行,最后只得依他,急匆匆到這小店作些安全檢查,就讓總統(tǒng)進去了。進去后,他又不肯單獨一桌,非要和就餐的老百姓并桌,弄得我們接待人員狼狽不堪,都說這真是一個怪老頭!
注重時辰吉利的斯里蘭卡總理
而斯里蘭卡的總理班達拉奈克夫人卻是完全不同的女性。她在丈夫班達拉奈克總理遭暗殺之后,毅然走出家庭,肩負起繼承丈夫遺志、領導國家的重任。但是,她始終保持著一種賢妻良母的形象,端莊、大方、謙遜。
由于佛教的傳統(tǒng),斯里蘭卡十分注重時辰的吉利。我們到達后,斯方的禮賓官一再強調(diào)大廈的大門必須在某一時辰打開,那時會鼓樂齊鳴。假如在那一時辰打不開,就會被認為是不吉之兆,這個大廈就不能使用了。按計劃,大廈的門鎖將由徐帥開啟,班夫人為首的全體內(nèi)閣成員都會到場。我們就隨徐帥去大廈實地觀察,發(fā)現(xiàn)那大廈的門鎖是一般家庭用的那種普通小鎖,位置也較低,需要彎腰才能對準。要求年邁的徐帥在兩秒鐘內(nèi)在那個時辰開啟門鎖,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實在沒有把握。徐帥說他練習幾遍,但大多數(shù)情況都未能一下開啟。斯方的禮賓官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們建議,為了保證大廈的吉利,采用一個變通的辦法,大門實際上由擔任徐帥翻譯的我來開啟,但到時候徐帥的手壓在我手上,假裝是他開鎖。中方禮賓官認為這樣比較保險。但是風險轉嫁到了我的頭上,我自然十分緊張,不過練習了幾遍,都打開了,我就比較放心。
第二天早晨到達大廈時,班夫人率全體政府官員列隊參加典禮。身穿古代民族服裝———披草裙、戴頭飾的舞蹈隊和樂隊十分奇特。他們奏的樂器和擊的鼓有的也都是古代的,吹的是一種獸角。斯方禮賓官說當獸角吹響的那一時刻就是吉利時辰。我緊張地等待著。后來就在那號角吹響的一瞬間,徐帥突然對我說:“我自己可以開!”我還沒想清楚怎么回答時,徐帥已把事先插入鎖眼的鑰匙轉動,大門及時地打開了!觀禮者歡聲雷動,共慶大廈順利開啟,吉祥如意。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恢復過來,再看徐帥,卻鎮(zhèn)定自若,似乎一切都很正常。老人家畢竟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勇士,我想他必不愿被一把小小的鎖難倒!
值得做朋友的老布什總統(tǒng)
最后我應當提及的也許是美國的老布什總統(tǒng)。他是那種有平民心態(tài)的國家領導人。如果不是因為他身居高位,我們也許可以成為朋友。與老布什的首次見面是在1971年11月的聯(lián)合國。當時他是美國駐聯(lián)合國大使。由于美國政府那一年還堅持反對中國進入聯(lián)合國,老布什的任務是說服昔日支持美國投反對票的國家繼續(xù)投反對票。但由于基辛格的訪華以及尼克松宣布將要訪華,美國在中國問題上的聯(lián)盟開始動搖。布什勉為其難,也不能挽回局面,1971年10月25日聯(lián)大以76票贊成、35票反對、17票棄權通過恢復中國在聯(lián)合國的席位。11月11日,喬冠華率領中國代表團到達聯(lián)合國,此時的布什大使有點尷尬。但是他與喬冠華總是要見面的。于是布什大使設計了一次“巧遇”。正當喬冠華一行乘滾梯從底層到達聯(lián)大會場那一層,即將跨出滾梯時,布什大使“剛巧”從右邊咖啡廳那邊走過滾梯,兩人“不期而遇”,友好地握手打招呼,解決了第一次會面的問題。后來,因為中美雙方在印巴問題上立場一致,因此在此后的一個月中,喬冠華與布什在聯(lián)合國內(nèi)很配合。
兩年后,布什接替布魯斯就任美國駐中國聯(lián)絡處主任。喬冠華那時是主管美國事務的副部長,他們中間常有來往。布什在北京時就喜歡與夫人騎自行車出去逛街。我隨冠華到他官邸做客時,他們總要講起他們在北京的所見所聞,許多地方是我們都沒有到過的。我覺得布什夫婦有一種平民心態(tài),喜歡到生活中去,到老百姓中去。
再后來,滄海桑田,世事難料。喬冠華被整下臺,有人故意延誤他的癌癥治療,致使他于1983年9月逝世。而1989年,當年的布什大使已競選成功,進入白宮成為美國總統(tǒng)。本來在一個美國總統(tǒng)與一個已經(jīng)退出政治活動,退出外交生涯的我中間已沒有任何必然的聯(lián)系。但就在布什就任總統(tǒng)不久后的一天,女兒妞妞從紐約打來電話,那時她已在紐約工作。妞妞說她突然接到白宮電話,說布什總統(tǒng)說,我是他的老朋友,希望了解我的近況,并通過妞妞邀請我去白宮做客。這使我頗受感動。在飽嘗人間冷漠、心酸之后,一個只是工作上有過關系的外國人,一個美國的在位總統(tǒng)尚能想到十多年前曾經(jīng)交往過的一個中國外交官,視之為朋友,這是很難得的。
大約一年后的1990年春天,我到美國時去了華盛頓,和女兒妞妞一起拜訪了布什總統(tǒng)。他和芭芭拉熱情地請我們到他的白宮二樓的金色會客室,這是他會見私人朋友的地方。我們追憶起昔日的時光,布什總統(tǒng)對在中國度過的歲月印象很深。那是一次輕松的朋友式的會見,我想假如布什不是貴為美國總統(tǒng),他可以是一個很可以交往的朋友。只是總統(tǒng)的地位包含了太多的政治,所以從此之后,我沒有再見到過老布什。
三十年的時光竟是彈指一揮間,當年的風流人物有的已經(jīng)作古,有的命運悲慘,有的卻還活躍在國際舞臺上。但不管各自命運如何,那都是一頁翻過去的歷史,一些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人物,歲月不留情,“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來源:廣州日報、原摘自《跨過厚厚的大紅門》章含之著/文匯出版社2003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