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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9月,崔永元從熒屏悄然淡出,沒有了小崔的《實話實說》有些冷清;
今年7月開始,小崔重新亮相新聞頻道的《小崔說事》,節(jié)目內容和小崔帶給觀眾新鮮和輕松的笑聲;
但只要談起《實話實說》和中國的電視,小崔很難再輕松起來
從熒屏“消失”近一年的崔永元最近重新出現在觀眾的視野中。央視新聞頻道7月5日晚10:30的《小崔說事》里,人們看到久違的崔永元多了一分恬淡,少了幾分鋒芒。
從去年9月份因為身體原因退出《實話實說》節(jié)目組一直到現在,崔永元大部分時間都在云南治療他的睡眠障礙綜合癥。如今大病初愈且已屆不惑之年的崔永元,雖然仍舊堅持打造高品位高文化含量的電視理想,但無奈已力不從心。
為什么離開《實話實說》?重新亮相新欄目崔永元發(fā)生了哪些改變?《實話實說》又將面臨一個怎樣的未來?一個炎熱的下午,剛從哈爾濱出差回來的小崔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的專訪。
“庸俗的娛樂節(jié)目敗壞了觀眾的胃口,我們已經覺得力不從心了”
新聞周刊:退出《實話實說》以后一直到現在,你主要在做什么?
崔永元:一是在養(yǎng)病,二是在做新節(jié)目《電影傳奇》。
還有就是寫一部紀實文學,是解放前的一個冤案,這個案子牽扯到的人特別多,有150多人,我剛調查了一大半。
新聞周刊:為什么想到要寫這么個案子?
崔永元:我覺得這個案子特別能反映我們國家建設法制的進程。從一開始沒有什么法,到法制建設逐漸形成。這個案子能把它說清楚,而且特別曲折,其中人物的命運也吸引我。
新聞周刊:一直到現在,很多觀眾仍然在問小崔為什么要離開《實話實說》?
崔永元:我們一開始做《實話實說》的時候都特別有信心。在1998、1999年的時候《實話實說》很合我們的心意,就是按照我們的想法在走。我就在想我能不能干到70歲、80歲,滿頭銀發(fā),還在和大家說這個節(jié)目,我當時就在想這個。
后來整個電視的環(huán)境就特別不利于我們。有越來越多的娛樂節(jié)目出現,尤其是庸俗的低檔的娛樂節(jié)目出現,我覺得它們敗壞了觀眾的胃口,在制作的過程中逼著我們去媚俗,逼著我們去迎合觀眾。這給我們造成了很大的生存壓力。
大概在1999年下半年的時候我們就意識到了危機。但是當時我們有辦法,覺得能渡過這個危機。到了2000年,這個危機越來越嚴重。到了2001年,我已經覺得力不從心了。到了2002年,我們幾乎就沒有什么辦法了。
很多人因為這個就退出了,覺得沒法實現自己的理想。我們的3個主力策劃有兩個都退出了。當時我知道他們退出了我就完了。
新聞周刊:最后就是身體和精神徹底垮了?
崔永元:對,我覺得就是崩潰,崩潰了。
新聞周刊:從那時候起《實話實說》的收視率開始下降?
崔永元:對。我記得當時節(jié)目組每次開會大家都是表情嚴肅,我就問一個問題:我們還干不干?我問的意思就是我們還要不要這樣干?我們還要不要那個文化概念、文化涵義?如果純粹搞笑小崔也會,搞得也不比他們差,我們也能減輕很多負擔。但是我的這些合作者都不接受,都想堅持,這導致我們的壓力越來越大。
新聞周刊:《實話實說》最好的時候是什么情況?
崔永元:早間的時候我們的節(jié)目最高收視率曾經達到過百分之五點多,在全臺排名第七,那是個奇跡,現在也沒有人能做到這么高,對早晨的節(jié)目來說。占有率最高的時候可以達到70%,就是說在早晨7:20每100個看電視的人中有70個都在看《實話實說》,非常好。
如果不比收視率只比占有率的話我們永遠排全臺第二,第一《新聞聯(lián)播》,第二就是《實話實說》,我們在臺里評比的時候永遠排在前三名。在早間的時候一直這樣。
好的電視節(jié)目必須有文化含量,說到《實話實說》的未來,“希望它關門”
新聞周刊:變化從《實話實說》被調到了晚間黃金時間開始?
崔永元:是這樣。從廣告的角度來說,晚間黃金時段和早晨的廣告價值是不一樣的。早間我們收視情況最好的時候廣告份額大概就是1000多萬,而到了晚間即使是這樣的收視率廣告份額也有5000多萬。所以臺里的想法就是,只要是好節(jié)目都放到晚上來,可以掙更多的廣告費嘛。那么在廣告上是成功了,但是從節(jié)目上來說是失敗了。這是個很大的問題。
新聞周刊:這對你影響很大?
崔永元:影響非常大。過去我們的節(jié)目主要在早間播出。觀眾主要是四十歲以上的人,這部分人我覺得他們的文化品位還是很好的。
但是,當它調到晚間播出的時候這些觀眾就流失了。因為這些觀眾要不就是年富力強正在忙或應酬的時候,要不就是已經退休開始上床睡覺了。那么這個時候面對的是相對年輕的觀眾,30歲、20歲、十幾歲,這些觀眾完全被一些無聊的節(jié)目帶走了。這就導致了收視率和占有率下降。結果到了晚間我們的占有率從10%到8%再到4%,就是說100個看電視的人中只有4個人在看《實話實說》了。
我認為一個追求文化層面交鋒的節(jié)目放到晚間去和娛樂節(jié)目和電視劇競爭是不科學的。我們的節(jié)目多少還有一點娛樂色彩,如果把《讀書時間》放在這個時段那就更完了。像這樣的節(jié)目應該放在要不就很早,要不就很晚的時段,這樣才可能有利于它。
新聞周刊:面對這種播出環(huán)境的變化,《實話實說》做了哪些調整?
崔永元:我們一直排斥庸俗化。因為《實話實說》是個好的品牌,它在觀眾心目中、在電視人的心目中、在我們自己的心目中,它的位置都是很高的,怎么也不能把《實話實說》這塊牌子給弄臟了。所以如果要做一個庸俗的節(jié)目我們一定另起爐灶,再起一個名字,重干一個節(jié)目,
新聞周刊:你認為好的電視節(jié)目必須得有它的文化含量?
崔永元:對,好的電視節(jié)目必須得有。不光是談話節(jié)目,新聞節(jié)目、娛樂節(jié)目,包括博彩節(jié)目都得有。因為這個國家缺乏現代文化,我們就要想辦法傳遞。這個國家的大多數人聽交響音樂會的時候都不知道什么時候該鼓掌。
中國還處在現代文化的掃盲階段,所以在中國做有文化的事情就很難,做媚俗的事情就相當容易。香港歌星到大陸來演出比在香港還火爆呢。
新聞周刊:現在你還是《實話實說》的制片人,對它的未來是一種什么設想?
崔永元:挺難受的,和晶盡了最大的努力,她有她的個人特點。但是我們在競爭中的狀態(tài)和位置中依然有壓力。我走了,但壓力沒走。這些壓力就一股腦都壓到和晶身上了。她剛干了半年多,老了兩歲。那天我還和她開玩笑說,你剛來的時候還年輕貌美呢,現在都成大姐了,她真是付出了很多很多。
我昨天晚上一點多鐘還在和和晶通電話,談《實話實說》的未來。她就希望關門,重開一個節(jié)目。
新聞周刊:重開一個節(jié)目會是什么樣的形態(tài)?
崔永元:這個還沒有細想。因為還沒有達成一致的意見,如果重開我們有重開的思路。
“我已經把身上的使命感、責任感都卸掉了,沒有了,不要了,扛不動了”
新聞周刊:你是個很執(zhí)著很追求完美的人嗎?
崔永元:對。我是個很較真兒的人。
新聞周刊:你曾經說過《小崔說事》是給人們帶來快樂的一個節(jié)目。這種說法會和追求完美的你相矛盾嗎?
崔永元:我想這是對快樂的一種不同理解。有些人賺錢是快樂、出名是快樂、住大房子是快樂、開奔馳寶馬是快樂。我這個年紀的人懷舊是快樂,因為我們在回憶過去的時候會發(fā)現我們走了那么多彎路,幸好沒有走到頭。過去那么簡單,現在那么進步,我們?yōu)檫M步高興。
《小崔說事》現在走的就是這條路。我們用的都是過去的老紀錄片里的鏡頭,讓大家看,然后請當事人給大家講。這里面沒有過多的道理,就是說事,把事說完了大家高興就完了。
新聞周刊:你不要《實話實說》中的文化含量了?
崔永元:差異挺大的。我覺得做不到《實話實說》的那個層次。
新聞周刊:這是你事業(yè)心上的倒退嗎?
崔永元:是,只能量力而行了,F在歲數大了,身體不好了,沒有辦法再拼了。大家都知道新聞頻道里最出風頭的節(jié)目就應該是新聞,就應該是現場直播,那么現在憑我的能力和條件都不適合做這樣的事情。我和他們去搶新聞?chuàng)尣贿^他們,沒有他們反應快。那么我就做舊聞,舊聞沒有人和我搶,我就踏踏實實地做我的舊聞。這個節(jié)目最早的名字就叫《舊聞新說》,后來臺里改成了《小崔說事》。它能不能站住腳也很難說,F在就是試驗播出,一邊播一邊看大家的反映。
新聞周刊:你現在對《小崔說事》的評價是二流節(jié)目,不知道你對二流節(jié)目的定義是什么?
崔永元:我告訴你我現在是一種什么狀態(tài)。我這次重新出來帶大家做節(jié)目,就是一個干活的狀態(tài),以前是干事兒的狀態(tài),是干事業(yè)。什么叫干活?干活就是完成任務,養(yǎng)家糊口,就這么簡單。我已經把身上的使命感、責任感都卸掉了,沒有了,不要了,扛不動了。再扛還得去住院。
新聞周刊:現在你覺得自己仍是個病人?
崔永元:對。我的病還沒好,療程還沒結束,還要定期去看心理醫(yī)生。那天沈冰訪問我的時候我就和她說現在我的狀態(tài)基本上就是廢物利用了。我應該是在家里養(yǎng)病的,但是現在新聞頻道開張了,我是新聞評論部的工作人員,又很缺人,我也不能不回來出一份力。
新聞周刊:那你現在是不是在以一種做娛樂節(jié)目的心態(tài)來做《小崔說事》?
崔永元:沒有。娛樂節(jié)目大多都是庸俗,我們現在是用通俗的心態(tài)做節(jié)目。庸俗和通俗只差一個字,但是境界上是天壤之別。我不喜歡庸俗,我喜歡通俗。
新聞周刊:《小崔說事》在新聞頻道的出現給人一種特區(qū)特辦的感覺。
崔永元:我們在做樣片的時候就把這個節(jié)目的樣態(tài)、定位描述得很準確,一開始比這個還輕松呢,里面還有樂隊演唱什么的。后來領導說新聞頻道里有了樂隊演唱是不是過了?我個人還是特喜歡。是現代的樂隊,唱過去的歌,很有味道。現在沒有了,撤掉了。
新聞周刊:無論是開始的《小崔大話》還是后來確定的《小崔說事》都直接用你的名字命題,這類直接以主持人的名字作為欄目名稱的一部分的節(jié)目在中央臺似乎很少,是不是拿你當一個賣點?
崔永元:我這是第三個,以前央視還有《一丹話題》和《倪萍訪談錄》。我不知道他們怎么想。我倒是覺得這是一種心態(tài)的流露。它是一個小崔的心態(tài),別人要是管你叫小崔,那肯定是輕松大于敬重。
新聞周刊:現在收視率調查怎么樣?
崔永元:非常好,F在只播了一期,但是在新聞頻道里名列前茅。從上一周的收視率樣本是0.5,平均是0.2,《小崔說事》是0.43,已經非常好了。但是現在我們已經不看重這個了,F在對《實話實說》我們還會每周公布收視率以及和其他節(jié)目比較的收視率,但是《小崔說事》沒有。我說你們愿意看那個收視率就看,不愿意看就拉倒,不要被它牽著鼻子走,無所謂,我要讓我們整個工作的過程都快樂起來。我在調整節(jié)奏、步伐和心態(tài)。
我希望我的心態(tài)調整好了之后我還能殺回去做一個嚴肅節(jié)目。但是我覺得我現在承受不了,有一點壓力晚上就睡不著覺,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
“這是個很大的陷阱,我特別怕自己會陷進去”
新聞周刊:有沒有想過退出電視人這一行?
崔永元:做什么?四十歲總得做點事,這個做得最順手。
新聞周刊:做《實話實說》最后造成了你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崩潰,你認為這是你個人的原因還是節(jié)目制作機制上的原因?
崔永元:我覺得肯定是我個人的原因。因為我太較真兒。我完全可以把自己的生活變得很輕松。我可以到處去剪彩、去走穴、去幫別人主持婚禮,可以大把大把地賺錢。房地產開盤請我去剪彩,開價都開到20萬一剪子,剪一剪子夠我一年的。我完全可以過這樣的生活,對我來說特別簡單。但是我覺得邁出這一步對我來說太艱難了,包括我很缺錢的時候我都不動這個腦筋,你很容易陷進去。
新聞周刊:你認為這是個陷阱?
崔永元:這是個很大的陷阱。我特別怕自己會陷進去,我懷疑自己在這方面有足夠的自制力。我認為你剪了一剪子就想剪一百剪子,你唱了一首歌就想唱二十首,滿腦子都是財源滾滾的事。
在我的家族中我賺錢賺得很多,生活條件很好。我自己有房子有汽車。但是我的哥哥、姐姐、父母至今都生活在一個貧困的狀態(tài)。跟他們比我足可以了,我不能陷得更深。我對現在的生活狀態(tài)很滿意。
新聞周刊:據說白巖松現在在新聞頻道也面臨著很大的壓力,也常常失眠。人到中年之后身體和精神上的逐漸透支是不是央視這批主力主持人和策劃人的普遍狀態(tài)?
崔永元:個人情況不一樣。你看小水(水均益)和敬大姐(敬一丹)工作壓力也很大,但是我看他們沒事。他們有排遣的方式,然后一直保持了很平和的心態(tài)。我在想是不是我們太想出人頭地了才導致這樣。
我一直覺得敬大姐他們心態(tài)特別好。有的時候我心情不好去找她聊聊天,她和我說幾句話我都覺得特別受啟發(fā)。敬大姐也有過社會評價非常低的時候,但是她不在意,不為社會評價活著,她每次干的事都是自己喜歡干的事,寵辱不驚。
新聞周刊:在中國優(yōu)秀的電視人生命周期短是一種普遍現象嗎?
崔永元:不是中國,是世界。我以前很喜歡美國的一個主持人叫溫芙瑞,是個黑人女主持,做談話節(jié)目的。那時一提名作的時候我就看她的節(jié)目,她的狀態(tài)特別好。我也在報紙上讀到有關她境遇的文章,比如被娛樂節(jié)目壓得抬不起頭來,她萌生退意等等。她同時主持一個讀書節(jié)目,現在這個節(jié)目已經關門了。最近又聽到傳聞說她要退出目前主持的這個節(jié)目,和她競爭的談話節(jié)目是什么呢?是美國的垃圾談話節(jié)目,講三角戀愛,讓第三者在現場出現,然后大打出手。
(全世界電視人都面臨這樣的問題,)只要節(jié)目收視率高、只要節(jié)目好看、只要節(jié)目賺錢就行。
在采訪最后,崔永元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由他制作并出演的《電影傳奇》已經完成了20集,明年1月將在地方電視臺播出。小崔說,《電影傳奇》是個特別合他心意的節(jié)目,片子的文化色彩非常濃。他要把它當作一項文化搶救工程來做,那些老電影人和電影片段將通過他的節(jié)目重現,這是他身體恢復之后最想做的第一件有意義的事。而他一直的理想,是做一檔高品質的讀書節(jié)目。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 文/吳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