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中華文摘》稿件務經(jīng)書面授權)
文/英達
編者按:
英若誠(1929—2003),是他那個時代中國最著名的表演藝術家、翻譯家、政治家。有人評價他是“一位世界性的高級知識分子,極有才能的演員,導演,是中國最后一位20世紀前期培養(yǎng)出來的對文化發(fā)展極有影響的人物”。他的人生充滿了傳奇與輝煌,其龐大淵深的學問,多方面的驚人成就,個性之多姿多彩,際遇之起伏傳奇,可謂是“奇才奇藝奇志奇行”。
他曾蹲過3年的牢獄,飽嘗艱辛;他也當過3年的中國文化部副部長,叱咤風云。
他曾將莎士比亞的《請君入甕》、米勒的《推銷員之死》等多部劇作名著翻譯成中文,達雅傳神;他也將中國話劇舞臺上的優(yōu)秀劇作《茶館》、《王昭君》、《家》等譯成英文,推向世界。
他曾導演并演出阿瑟•米勒的顛峰之作《推銷員之死》,轟動一時,堪稱經(jīng)典;他也扮演過老舍《茶館》話劇中的劉麻子,到位傳神。
他曾在在電影《知音》中扮演了袁世凱,入木三分;他也在情景劇《我愛我家》中做過客串,盡顯天真、幽默。
他出生名門,祖父英斂之是輔仁大學的創(chuàng)始人,父親英千里是輔仁大學著名教授,他還是英達的父親……
本文即是英達為其父親唯一的自傳——《水流云在》所作的“序”。
為自己父親的自傳寫序是一件不同尋常的事。
讀這本自傳更是一件不同尋常的事。那已經(jīng)永遠離開了我的父親又回來了。他仿佛又活了過來,用我再熟悉不過的口吻,把他的故事娓娓道來。而這些故事,有多少是我親身經(jīng)歷、親眼目睹的!這和讀別人的傳記可不太一樣了。那些細節(jié),那種感受,多少次將已經(jīng)長大成人、自認為已經(jīng)徹底遺忘那些經(jīng)歷的我,瞬間拉回到當年的情景,同時從父親一側,我再次觀察同一事件的另一面,甚至審視他老人家觀點迥異的內(nèi)心。還有許多事,我雖不在現(xiàn)場,但伴父久了,一輩子茶余飯后,不知聽他講了多少次。故事中的人物,從諄諄長者馬相伯,到天橋混混四爺爺,從清末權貴慶親王,到冀縣獄吏“盧部長”,各色人等,上天入地,都是我從未謀面的老熟人。老來父親病得糊涂,這些往事卻越發(fā)記得清楚,我常伸出五指,告訴他這故事我已經(jīng)聽過多少遍了。
從小到大,我對“爸爸”這一重要歷史人物經(jīng)歷了如下心路歷程:他先是無比高大,無所不能,騎馬定車,演戲繪畫,泥瓦木工,抽煙喝酒,總之沒他拿不起來的。這樣一個爸比哪個同學的都拿得出手。后來他就失蹤了,也不知是干了特務還是反革命,反正讓人民政府給抓起來了。當他的兒子就自認倒霉吧,是個人有個爸就比我強。老師、親戚都教育我,必須跟你爸劃清界限!我自己也早早立下革命志:就算他哪天出來了,我也不認他!等他真被放出來的時候,我又改變了主意:還是以幫助教育他為主,萬一他能改造好呢?后來他還真越改越好,演戲出名,譯著出版,最后還當上部長,老出國!這爸爸可真是了不起啊,電影、話劇拿過來就演不說,還張嘴就練英語!試想見到個剛練好普通話的小歌星都尖叫的年輕人,有這樣的爸意味著什么?崇拜!粉絲!很多年我就是我爸的粉絲。可時間長了就不行了,總感覺生活在他老人家的陰影下,好好的學名沒人叫,常年被人稱為誰誰他兒子,煩不煩哪?況且我慢慢發(fā)現(xiàn)這老頭兒也不是什么都行,不光拼力氣比速度不是我的個兒,在很多新鮮事物、新觀念上簡直就是遲鈍落伍嘛!再往后自己真的成長起來了,也出名了,出的也不比他老人家名頭小,很多過去爸爸教我的反過來我得把著他了,擔心他露怯出丑,老得幫他罩著。最后他病倒了,坍縮成一個病床上的瘦老頭兒,一個無能為力的老小孩兒,我感慨地想:老爺子這一輩子忙什么了?既沒有積蓄下豐厚的物質(zhì)財產(chǎn),也沒有積累下豐富的精神財富,不能說碌碌無為,但起碼也是全給別人干了。
人說每天生活在身邊,再偉大的傳奇人物也會顯得平庸。我不知道父親是否算得一個偉大人物,但他這一生有著太多傳奇。他曾用這些傳奇不斷提醒我他絕不平庸。人都離開這個世界五年了,他用這本自傳又一次做到了這一點。在讀這本書的過程中,我又一次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了我的父親,他的聰明,他的鋒利,他的博學,他的幽默……敢情我到今天還沒有超越他!還被遠遠甩在后面!很可能永遠追不上了!我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來我其實一直沿用著他的思維方式、他的哲學邏輯。我認為獨屬于自己的人生價值觀念、自我剖析能力、幽默處世態(tài)度甚至憎惡喜好諸癖,都能在這本書里找到出處。我不僅僅是我自己,我原來是一群人集合中的一分子和延續(xù)。我身上的許多特點其實都不是我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而是和這一群人共有的。這一群人另一個共有的東西就是他們的家族姓氏——英。他們之中的優(yōu)秀代表有英斂之、英千里和英若誠等人,他們幸運或不幸地把家族的命運和近代中國的命運結合在了一起,各自在屬于自己的時代和舞臺上演出了自己的華彩段落,F(xiàn)在火炬?zhèn)鞯轿业氖掷锪,我不僅有責任把它高高舉起,還有義務將它朝下一代傳下去。
在這本書出版的時刻,我代表我的父親和英氏家族的每一個成員,由衷地感謝本書的作者——美國杜克大學教授康開麗。是她無數(shù)次往返中美之間,多少回守候在病榻之側,錄下一盤盤錄音帶,查訪一位位當事人,以真正的學者特有的執(zhí)著與專注,錙銖必較,集腋成裘,才使這本書的問世成為可能。沒有她的辛勤勞動和智慧匠心,英若誠的故事只是一位病患老友支離破碎的回憶,而不是這本回憶錄。
我還應該代表父親特別感謝本書的中文譯者張放女士。想來父親若天上有知,一生譯著等身的他看到自己的最后作品竟要由別人來翻譯一定是件十分有趣的事。本書時間跨越清朝、民國、抗戰(zhàn)、“文革”等歷史時期,又出入于王府、大學、劇院、監(jiān)獄等特定環(huán)境,無不因其專有語言背景使得翻譯工作難上加難。
應該感謝的人太多,出版社的編輯們,在采訪中提供幫助的中外親友,和書中提及的許多真實的健在或已逝的人物。他們在我父親這一生中起過重要作用,也使得本書豐富多彩。相信對我自己和廣大讀者來講,本書不僅有趣而且有意義,它使我的家族故事不再僅僅是口頭傳說,而成為有質(zhì)有形的東西,讓孩子們能傳承下去。這些東西是我家族的,也是這個民族賴以渡過道道難關,一代代長盛不衰的根本。
是為序。
英達
二〇〇九年六月
(摘自《水流云在——英若誠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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