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3日,在四川綿陽市南河體育場新建的涪城愛心帳篷學校里,心理輔導老師洪剛(左)正在為該校5年級2班的受災學生周小龍進行心理輔導。 中新社發(fā) 趙振清 攝
|
(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wù)經(jīng)書面授權(quán))
方新,中國心理學界危機和災難心理救援項目組成員,北京大學心理咨詢與治療中心主任,是中國行為治療、心理創(chuàng)傷治療、催眠治療方面的專家。
5月17日,方新隨教育部基礎(chǔ)教育司司長、副司長、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系申繼亮教授率領(lǐng)的心理援助團,赴災區(qū)進行為期7天的心理援助。
她的感言是,同那種巨大的創(chuàng)傷相比,不管我們怎么做,都太微弱了
這是一個特別調(diào)皮的孩子,大家都已經(jīng)有點煩他、疏遠他。我只是走過去擁抱了他一下,就因為這個擁抱——大家愿意親近他、接受他了。
更巧的是這擁抱的一刻被另一個拿相機的孩子拍了下來,拍照的孩子也是從災區(qū)逃出來的。志愿者在教他用相機四處拍照,幫助他找回自信心和控制感。
這張照片我備加珍惜,我把它發(fā)給在后方支持我的同事們。他們說,這一刻,我不是專家,我更像是一個母親,在擁抱自己的孩子。
我每天都要對很多的人說,“你很正!
我們的第一站是成都中醫(yī)藥大學。那里安置了兩百多名從災區(qū)逃出來的孩子,還安排了兩百多名“生活老師”,對他們進行一對一的幫助。
這些“生活老師”,其實也不過十七八歲,他們要給這些十四五歲的災區(qū)孩子們當“爸爸媽媽”。他們自己也都是孩子,但是他們本人,卻沒有人來給他們愛。這些人如果沒有人來做心理關(guān)懷,心也會枯竭。
我們迅速把這些“生活老師”組織起來,成立了20個小組,讓他們互相交流溝通。
一個看起來小小的“生活老師”對我說:“我也覺得我有毛病了,我老感覺大地在抖。我在床上,感覺床在抖。我在凳子上,覺得凳子在抖。我只好在面前放一杯水,感覺大地在抖的時候,就看看那杯水,到底有沒有抖。我會自責,我是一個大小伙子,怎么這么神經(jīng)質(zhì)?”
我鼓勵他,這是人在非正常環(huán)境中的正常反應(yīng),是你的智慧的表現(xiàn)。我還問周圍的孩子們,你們覺得他聰明嗎?大家都說他很聰明。在災區(qū),我每天都要對很多的人說,“你很正!保斑@是正常的反應(yīng)”。
上完課之后,他們更有信心了。
別讓孩子再次受到傷害
我左手抱一個孩子,右手抱一個孩子,孩子在我懷里大哭,我就是他們的媽媽。
媒體在我身后拍照,我用我的背擋住,不讓記者拍到孩子們的臉。有記者拿著相機鉆到前面,從我的胳膊底下拍孩子哭泣的臉。后面有記者罵他:“你講點道德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是有攻擊性的,會傷害到孩子。”我抱著孩子們,特別感謝說這句話的記者。我遇到的媒體,99%是非常善良的,他們自律著,一邊流淚一邊記錄。
志愿者們在給孩子們做群體性輔導,有個別的小孩子不停地哭泣。不能做團體的,就會送到我這里來個別輔導。
一個八九歲的小孩子一直哭個不停。他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都沒有了,是他哥哥拖著他逃出來的。他跟我說當時的情況,我就安靜地聽著,能感覺到,他很喜歡在我這里呆著。小孩子會尋找母性,他這時候需要安全和保護。他不多說,我也不會多問下去。
有人告訴我們,孩子們一遍又一遍地被媒體采訪,很多人在采訪中受傷了,他們需要保護。隨行的基礎(chǔ)教育司的領(lǐng)導們馬上發(fā)文,說要將學校保護起來,接受媒體采訪要有管理,不能讓孩子重復地接受媒體的采訪,受到次生傷害。
沒有男人女人,北川人北京人,大學老師中學老師,只有人性中最真的東西
在災區(qū),讓我哭得最厲害的兩次,一次是在帳篷學校的復課典禮上,另一次是給老師做哀傷輔導。
在綿陽,離九州體育館不遠處,兩座帳篷學校搭起來了,帳篷中間還豎起一面國旗。
5月19日,正好是全國哀悼日,14點20分,校長向孩子們宣布要復課了。基礎(chǔ)教育司的姜司長本來不想出面說話,我說:“您是中央派來的看望孩子們的領(lǐng)導,您一定要講話,讓孩子們知道您是中央來的,孩子們是有人管的,是安全的!彼v話后,孩子們看起來很受鼓舞。
哀悼日那一刻,我站在國旗底下,哭得稀里嘩啦的,所有人都在哭,臺上的領(lǐng)導、臺下的孩子、周圍的記者。這個時候,人們需要的是宣泄,把自己的情感盡情地釋放出來。
此夜,在綿陽中學,天做被,地做席,看著星星,我跟綿陽外國語學校的一位老師聊起了教育,聊這場災難中的人性,我被這些老師們感動了。
全國的心理學專家很少,不可能給每個孩子去做援助,一定要分級,進行金字塔式的分層培訓。專家只能做老師、志愿者的輔導,給大家一套心理援助的方案,再讓他們?nèi)椭嘈枰獛椭暮⒆印?/p>
北川的老師們讓我特別感動,很多老師在地震中失去了家人,但他們知道,老師在此刻對于孩子們是多么重要——很多孩子還找不到自己的父母在哪里,只要有老師在,孩子們就會感覺到安全。
老師們自己的傷口還在流血,卻沒有時間躲到一邊去舔。
我對他們做哀傷輔導,大家抱在一起哭,那時沒有男人、女人;沒有北川人、北京人;沒有大學老師、中學老師。只有人,只有人性中最真的東西存在。
晚上,我們住在帳篷里面。我不用考慮帶什么首飾,換什么衣服。什么都不用,一種簡單的、原始的生活,恨不得臉都不洗。
我不知道自己能起多大的作用。同那種巨大的創(chuàng)傷相比,不管我們怎么做,都太微弱了。我是學心理創(chuàng)傷專業(yè)的,我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每個人能做多少就應(yīng)該去做多少,否則人就會認為自己太無助、太無能,會有枯竭感。
你卻沒有那么多精力陪伴那么多孩子
綿陽帳篷學校里,我們是最早一批進駐的心理援助專家。人們都覺得很新奇,帳篷里面充滿了熱情,受災群眾、媒體朋友擠滿了帳篷。專家和志愿者們幾乎擠不下腳了,只好不停地喊話,叫人們散去,給孩子們留一點空間。
孩子們是那么可愛,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悲傷與驚恐。但你會覺得,你自己的力量是多么弱小。如果每一個孩子,都有一個專業(yè)的心理咨詢師進行援助,那該多好。
你卻沒有那么多精力陪伴那么多孩子。
大多數(shù)孩子心理都是正常的。我們讓大家一起游戲,兩個人先互相介紹,自己叫什么名字,喜歡的游戲是什么,讓這兩人交好朋友。這兩個好朋友再去找另外兩個好朋友互相交談介紹,大家慢慢地融合成一個大集體。我們努力讓孩子們有一個身份再認同的過程。讓他知道:我以前是北川小學三年級的學生,現(xiàn)在,我是九州帳篷小學三年級一班學生。這樣一種身份再認同,會增加他們的安全感。
兩個小時的培訓,所有的人都在高溫下的帳篷里,孩子們也滿頭大汗,但他們誰也不愿意離開;顒咏Y(jié)束時,孩子們背著新書包,有了新課本,三三兩兩,手牽著手,成群結(jié)隊地走出帳篷——那種放學回家的感覺,仿佛這場災難已經(jīng)遠離。
孩子們經(jīng)過這場災難,還處在一個原始的狀態(tài),并不能開展高層的認知活動,因此我們建議帳篷學校盡量開展一些音樂課、體育課、手工課。
教育部還為90萬中小學生印發(fā)一份心理自助的小冊子,這是北師大的老師們在北京做的。我們前線的專家也不斷地往后方反饋,小冊子句子不能太長,要符合兒童在那種特殊時期的閱讀習慣。很快,手冊的定稿就傳回成都并印刷出來。第三天,我們?nèi)チ硗庖凰鶐づ裥W,看到小冊子已經(jīng)發(fā)到孩子們手中,政府此時的行動速度讓我們感動。
在災區(qū)工作,一個獨特的地方是:每個人都處在極度焦慮的狀態(tài),所有的情況你都不可能弄得太清楚。你去了之后才會發(fā)現(xiàn),事情有可能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也有可能不是別人告訴你的那樣。(方新口述/楊龍整理)
圖片報道 | 更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