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嘉祐三年(1058年),38歲的王安石提點江東刑獄任滿,被召還京師,改任度支判官,按慣例要向皇帝上交一份述職報告,但王安石卻趁此機會寫了篇洋洋萬言的政治論文,在次年初呈了上去,這就是著名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這封上書在當(dāng)時并沒有為王安石引來上司的賞識,他升任宰相,主持變法,一直要等到十年之后宋神宗繼位。但它的意義卻不能小覷,誠如《宋史》所說,“后安石當(dāng)國,其所注措,大抵皆祖此書”,用今天的話來說,簡直是他多年之后變法的“綱領(lǐng)性文件”。
這當(dāng)然是大事,還有一件小事。大抵是在上《萬言書》這一年,王安石還寫了兩首詩,題目都叫《明妃曲》。顯露了宰相之才的王安石,在詩里躬下身來,和古來王昭君故事的傳誦者們別扭了一把。
王昭君的故事,最早見于《漢書·元帝紀(jì)》,后來經(jīng)過蔡邕的《琴操》、石崇的《王明君詞》、葛洪的《西京雜記》、劉義慶的《世說新語·賢媛》等一系列的虛構(gòu)增飾,逐漸定型。觀點有幾種,比較多的或恨畫師毛延壽的從中作梗、或嘆王昭君的塞外生涯。而王安石在他的《明妃曲》(其一)里,一下子把這兩個常見的觀點全給顛覆了。
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fēng)鬢腳垂。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幾曾有。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當(dāng)時枉殺毛延壽。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其一是為毛延壽“平反”:“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其二,似乎是在隔著時空勸解王昭君:要說失意,哪有什么南北之分,你看被漢武帝鎖禁在長門宮中的陳阿嬌,身在漢宮,不也照樣傷心么?由于別出機杼又偏偏大有道理,這首詩被視作歷來詠昭君之絕唱。
在《明妃曲》(其二)里,王安石繼續(xù)和古人“作斗爭”,猛地爆出一句“漢恩自淺胡恩深,人生樂在相知心”,此句一出,頓時引來洶洶物議。到了清代,還有人在批評,認(rèn)為這是王安石一味求新求異的性格所致:“荊公專好與人異,其性然也”(《甌北詩話》)。事情到了清代也不算完,直至1946年,郭沫若還特意寫《王安石的〈明妃曲〉》為他“辯護(hù)”。
其實,從《萬言書》到《明妃曲》,由文到詩,由今日事到古時人,其間所包含的東西,絕不簡單。看看當(dāng)時人的反應(yīng)就知道了。王安石的《明妃曲》名重一時,梅堯臣、歐陽修、司馬光、曾鞏、劉敞等均有和作,其中最有名的當(dāng)屬歐陽修的《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同樣顯出了“求新求異”的風(fēng)采。比如:“雖能殺畫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漢計誠已拙,女色難自夸!
歐陽修、司馬光等是后來王安石變法時反對派的旗幟人物,都曾官至高位,這么多政治抱負(fù)不同的人聚集在“求異”的大旗下,顯然不能單純用“性格”來解釋。
著名的宋史專家鄧廣銘先生曾指出:“兩宋期內(nèi)的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所達(dá)到的高度,在中國整個封建社會歷史時期之內(nèi),可以說是空前絕后的。”確實,這些當(dāng)時具有旗幟意義的文人們不拘泥于古今、“求新求異”的手筆,實實在在地顯出了此時精神獨立的氣象。
王安石之后八百多年,學(xué)者王國維說到詩的衰落,是因為詩到唐中葉以后成為往來酬和的禮物,五代、北宋的詩“佳者絕少”,詞則開始“極盛”。
在我看來,他至少有一點是在對宋詩好發(fā)議論表達(dá)不滿。但與聲名遠(yuǎn)播的大唐氣象相比,像《明妃曲》這樣顯現(xiàn)精神深度的議論,恰恰是獨特的“宋人氣象”。
虞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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