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葫蘆娃爸爸
他執(zhí)著于追求藝術(shù),拍攝了許多精致的動畫片,但他的努力卻始終被隱藏在巨大的“集體”成就中。他所創(chuàng)作的“葫蘆娃”,給整整一代人的童年帶來了美好的回憶,但他本人卻被公眾遺忘了20多年——
7個葫蘆娃
如果不是網(wǎng)上一條“烏龍”的消息說他得了抑郁癥,胡進慶多半還會安靜地生活下去。雖然,他所創(chuàng)作的“葫蘆娃”,早已成為整整一代人心中抹不去的記憶。
這些記憶被記載在雪片般飛來的賀卡里:一位蕪湖的“80后”女孩說,自己現(xiàn)在還會不時哼起“葫蘆娃”的旋律;一位深圳的幼兒園老師正努力把片子介紹給班上“00后”的孩子們。甚至,一位沒有留下姓名的人寫道,這部動畫片,是自己五年級的時候,和同桌小玲“手握著手看的”,“那年有很多美好的時光”。
盡管突然間,自己被莫名其妙地當成了抑郁癥患者,可最近一周,來自全國的滿滿一大袋賀卡還是讓胡進慶“很高興”!罢埬愦砦,謝謝各位小觀眾的支持……”坐在自己裝修簡單的房子里,胡進慶戴著帽子,圍著厚厚的圍巾,向記者努力地拱了拱手。因為腰椎不好,活動不方便,他動作緩慢,講話聲音也帶著微微的顫抖。
雖然塑造了大名鼎鼎的“葫蘆娃”,可在這次的“烏龍消息”之前,這位73歲的老人幾乎從來沒有接受過媒體的采訪。而在過去的幾十年里,普通觀眾對他更是無從了解。
只有動畫行業(yè)內(nèi)的人才知道,這位身體瘦弱的老人有著極為響亮的名頭。他導演的動畫片有《葫蘆兄弟》、《人參娃娃》,《鷸蚌相爭》等。上海美術(shù)電影制片廠(簡稱美影廠)的老同事李建國表示,胡進慶是“中國‘剪紙片’行業(yè)里的頭號人物”,他雖然不是什么“官”,但很有創(chuàng)意,“很多題材他說能拍就能拍”。
現(xiàn)在很多美影廠的年輕員工都不知道,“葫蘆娃”并非神話傳說中的形象,而是完全來自胡進慶的構(gòu)思。1984年,當美影廠計劃將小說《十兄弟》改成動畫片時,導演胡進慶堅持把原著中10個形象各異的人物,換成7個外形完全一樣、只有顏色不同的“葫蘆7兄弟”;而眾多反面角色,包括“皇帝”、“衛(wèi)兵”等,也應該簡化為“蛇”、“蝎”兩個妖怪。他的理由很簡單,如果不這樣,靠廠里投下來的錢,根本“拍不起”。他甚至給領(lǐng)導丟下“狠話”:“你不答應,我就不拍!”
可他的確很“拽”。得到廠里的批準后,他不僅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新撰寫了腳本,而且身為導演,他還為這部動畫片分好鏡頭,又畫好了場景。
作為一部“剪紙片”,《葫蘆兄弟》的拍攝過程就像演皮影戲一樣,工作人員需要先把人物剪成有活動關(guān)節(jié)的紙片,然后在大的背景圖案上擺出不同的動作,再一格一格地拍下來。13集的動畫片,需要幾千個場景,拍攝兩年之久。
“葫蘆娃”的卡通形象也是他一手畫出來的。當時,廠里公開征集造型,結(jié)果在一堆“神娃”和“洋娃娃”的形象中,胡進慶畫的那個光膀子赤腳的“野孩子”入選。
“那個形象一定要有民族化的東西,又要‘野’一點,”胡進慶說,“我借鑒了觀音菩薩旁邊‘善財童子’的形象,最后畫成那樣一個赤著腳的比較粗獷的樣子。”
這個“海選”的過程,在日后被胡進慶反復強調(diào):“雖然最終選擇的是我畫的形象,但是這中間其他人也做了很多工作,這部片子是很多人幫忙共同完成的。”
的確,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整部《葫蘆兄弟》完全是一個集體作品。即使胡進慶身兼多職參與了《葫蘆兄弟》的導演、編劇和形象設(shè)計工作,觀眾也很難發(fā)現(xiàn)這一點。在片頭的字幕中,他用了三個不同的名字,胡進慶、進慶,還有他的筆名“墨犢”,“不然都是我一個人的名字,多難看!
這部動畫片正式播出后造成的轟動,在今天大概很難復制:幾乎每一家地級市的電視臺都購買了動畫片的播放權(quán),錄像帶、VCD的銷售超過了100萬張。甚至直到今天,這一數(shù)字還在不斷增長。
而對于胡進慶個人而言,他只知道這片子“是賺了點錢”,因為他很快又接到新的任務(wù),拍攝續(xù)集《金剛葫蘆娃》。而他自己的生活,幾乎沒有任何改變,當人們?yōu)殂y幕上的葫蘆娃歡呼時,沒人關(guān)心這個娃娃是誰畫出來的。
“當時,觀眾只關(guān)注片子是哪個制片廠拍的,卻并不注意哪個具體的創(chuàng)作人!币晃幻烙皬S的工作人員解釋說,“那本來就不是一個推崇個人的時代!
事實上,在從事動漫行業(yè)的40余年里,胡進慶“個人”的成就一直被隱藏在一個巨大的“集體”當中。他的作品所贏得的所有的獎項、贊揚,也都被冠以“集體”的名義。
但他并不反感這樣的“集體”,他追求的只是藝術(shù)。上世紀60年代,當美影廠以參加國際比賽作為拍片目的,沒有盈利壓力的時候,他在《金色的海螺》中負責造型設(shè)計。在這部長度只有30分鐘的動畫短片里,他充分實現(xiàn)自己的藝術(shù)靈感:每一塊巖石、珊瑚、樹木,都是精細鏤空雕刻,甚至主人公領(lǐng)口、袖口的蕾絲,以及像螺絲一樣的細小發(fā)卷,也都是“一絲一絲刻出來的”。
即使是后來,在拍攝“葫蘆兄弟”時,成本受到了限制,整整13集的動畫片,全部的配樂竟然只用了一架電子琴,胡進慶依然堅持一筆一筆細致地勾勒出每一個人物、每一個場景。連晚上睡覺的時候,他也常常突然爬起來,重新坐回寫字臺旁寫寫畫畫,就是為了“把夢里的靈感記下來”。
不過,面對商業(yè)浪潮的沖擊,從事動畫工作近50年的胡進慶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并不能改變太多的東西:“我們舍不得投入太多錢,所以動畫片都是小成本,每一格(1/24秒)成本是幾塊錢,而美國動畫片的成本,一格可以做到幾萬美金,這怎么競爭得過他們呢?”
他看到現(xiàn)在的動畫片,大多數(shù)總是“大打出手、缺乏內(nèi)涵”,還有一些,比如《藍貓》、《喜羊羊與灰太狼》,雖然對白、編排都不錯,但“動作太簡單”,雖然能賺些錢,但“藝術(shù)生命力不會太長”。
“一部好的動畫片,應該有趣、驚險、幽默,但最重要的,一定要有內(nèi)涵!焙M慶說,在《葫蘆兄弟》里,蛇精使出的各種招數(shù),包括“軟刀子”、“穿小鞋”、“打悶棍”,都是意有所指,而現(xiàn)在的動畫片就很難做到這些。
然而他的這些話,現(xiàn)在很少有人聽得到了。這位曾獲過許多國際大獎的導演,如今已經(jīng)退休。而最近幾年,因為健康狀況變差,他更是很少出門。
實在很難看出,這位動作緩慢的老人,當年曾經(jīng)是美影廠著名的“舞蹈王子”。探戈、倫巴,他樣樣在行;他性格活躍,會拉小提琴,喜歡跟同事聊音樂,講笑話;而在老伴拿出的照片里,他的面孔酷似香港演員林保怡,據(jù)說當年,“有好多姑娘都喜歡他”。
可現(xiàn)在,他只愿意待在家里,看看電視,上上網(wǎng),逗逗自己年幼的外孫女。他與公眾記憶的距離已經(jīng)越來越遠,甚至在2008年《葫蘆兄弟》被改編成電影上映的時候,這位曾經(jīng)寫下故事梗概,又畫出人物形象的“葫蘆娃爸爸”,竟沒有被任何一個人記起。
最后,改變這一切的竟然是一條“假消息”。兩周前,網(wǎng)絡(luò)上突然有一篇帖子宣稱,“葫蘆娃的爸爸抑郁了”。于是,胡進慶突然從“集體”的背后,被硬生生地拖入了人們的視野。很多人恍然驚覺,原來我們的葫蘆娃也是有“爸爸”的,“就像日本的蠟筆小新、機器貓一樣”。
“這些帶給我們美好回憶的人,不應該被忘記!庇芯W(wǎng)友留言。
只是這位“葫蘆娃永遠的爸爸”再也不能畫出一個葫蘆娃了,甚至他連一條流暢平穩(wěn)的直線都畫不出來。準確地說,即使只是想戴上眼鏡,他也會顫抖著手在桌子上摸上好半天。
本報記者 付雁南文并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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