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巨擘,為何仍然不許我們稱他為國學大師呢?事隔多年,我們才明白,一則他太明白“國學”多高多深,二則太知道當下的“國學大師”多草多爛!
撰稿·胡展奮 主筆
消息來得突然。任繼愈老人走了。
似乎3月里還在和孔子基金會的王大千商議“仁者壽”項目,請各地的學界宿彥題詞,上海的裘沛老題了,北京的任繼老也該題個吧,盡管他已住了院。
但他突然走了,感覺鬧哄哄的“國學場”頓時冷了場:好比一個族長臥床,年久失修的祠堂,真主兒還掛名的時候,大家伙還可撒歡,跟著混,如今老大一走,盡剩下練攤跳神爬桿的,沒遮沒掩的場子特顯眼,這爛尾戲還真不好收場呢。
而且類似的尷尬其實早被他老人家料著了。
那是2002年的春天,我和華夏時報的宋體金、胡赳赳(現(xiàn)任新周刊首席)一起看望任繼老。任老時居北京月壇南街的“部長院”。
這是一次專訪,正題反倒模糊了,只記得臨了我問:“作為國學大師,您對目前的國學熱怎么看?”
沒想到的是,一向慈眉善目,說話很柔和的任老突然收起了笑容,說,請你們不要稱我“大師”。
我當時有點尷尬。見我尷尬,任老微瞇著眼睛問我:你們知道什么叫做“國學大師”嗎?
每一行都有自己的專業(yè)標準。學術是公器,豈能相互諂許。他說,就拿工廠里的鉗工來說,一級鉗工和八級鉗工就是一輩子的距離,不少人一輩子都跨不過“六級”,為什么?專業(yè)的規(guī)定性啊,差一口氣都不行!
拿我們這一行來說,論國學,近代繞不過梁啟超、王國維、劉師培、羅振玉、章太炎、辜鴻銘、陳寅恪以及黃侃、顧頡剛、錢穆、錢鐘書……到他們手里,國學的范疇劃定沒有爭議了,準確地說,就是:小學、經學、史學、諸子、文學。
五個范疇。每個范疇都是一片汪洋。
大師,就是“領域全能”且有獨立建樹,上面袞袞諸公也都只是自己專長內的“大師”,比如章太炎是“經學大師”,顧頡剛是“史學大師”,熊十力是“哲學大師”,雖然經史子集他們也兼通,但若論“國學全能”,也就是“小學、經學、史學、諸子、文學”皆為領袖,且有公認的建樹——你們知道這句話的輕重嗎?!
那英年早逝的劉師培算得上經史子集的通才,尚且不敢以大師自居,我怎么可以稱大師呢。
一番話說得我們面面相覷。比之于季羨林先生,任繼愈先生的國學研究涉及的范圍其實更廣,著述也更豐富。僅主要著作就有《漢唐佛教思想論集》、《中國哲學史論》、《墨子與墨家》、《韓非》、《老子新譯》、《天人之際》、《念舊企新》、《任繼愈哲學文化隨筆》、《中國近代思想史講授提綱》、《中國哲學史》、《中國哲學發(fā)展史》、《中國佛教史》、《中國道教史》、《道藏提要》……他的佛教研究成就被毛澤東譽為“鳳毛麟角”,他提出“儒教是宗教”的論斷,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性質的總體認識和定位,具有不可估量的深遠影響。
但這樣的巨擘,為何仍然不許我們稱他為國學大師呢?事隔多年,我們才明白,一則他太明白“國學”多高多深,二則太知道當下的“國學大師”多草多爛!
新學既興,殄滅舊學太過,致使民眾長期脫離母本,殊不知當初倡新廢舊的一班人,舊學根底既深又厚,好比晚年“鬼畫符”的畢加索大師,有誰知道他16歲時已經畫得跟拉斐爾一樣好了?后人無知,不具根器而跟著畫符,豈不吃藥。
激因生劇變,想“新文化”剿滅舊學太過(見魯迅“漢字不滅,中國必亡”、瞿秋白“漢字真正是世界上最齷齪、最惡劣、最混蛋的中世紀茅坑”等),必然結出當今“國學大師”滿大街的惡果,豈有普遍的無知顢頇,能甄別“大師”真?zhèn)蔚模蝗绠斈晏K聯(lián)肅反太過,導致衛(wèi)國戰(zhàn)爭初期幾無御敵之將,一座名窖,把窖泥都鏟了,哪里還會有好酒!
嗟夫,看今年那篇內容空洞、觀點冬烘、結構凌亂、用韻大謬的高考作文《站在黃花崗陵園的門口》,居然被湖北省的閱卷老師們一致評為滿分,從而網上拉風,舉國歡騰,我等恐怕只能臨紙浩嘆:惟楚有才,天下無人!
眼不見為凈,任老以及季老還是及時走掉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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