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山先生的詞二首甫一問世,即掀起了軒然大波。《江城子·廢墟下的自述》中那句“縱做鬼,也幸!,尤其千夫所指?戳艘恍┰u論文字,大抵都是咒罵,甚至要他去死,體會如何幸福。大家不要這樣,還是講講道理,大批判早已經(jīng)被證明解決不了問題。筆者在這里要跟王兆山先生講的是,做鬼并不幸福。當然,誰也沒做過鬼,惟有依照前人的認識,亦即傳統(tǒng)文化折射出的世界觀來論事。
翻來翻去,明朝謝肇的《五雜俎》中倒是有一段做鬼幸福論。說宋代的葉衡罷相,“日與布衣飲甚歡”,有天身體不舒服,對大家說,我要死了,“但未知死佳否耳”?一位姓金的士人答曰,好得很。葉衡驚訝地問,你怎么知道?老金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使死而不佳,死者皆逃歸耳。一去不返,是以知其佳也!碑敃r“滿坐皆笑”,其實后世的我們也知道,老金那是黑色幽默。王兆山先生東施效顰,當作真有那么回事,就難免要傷害國人的感情了。
作為神仙,齊天大圣孫悟空差一點兒做鬼,就是因為覺得會不幸福,所以又打了回來。《西游記》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類盡除名”寫道,有一天孫悟空正“倚在鐵板橋邊松陰之下,霎時間睡著”的時候,被兩個勾死人勾走,到了“幽冥界”才頓然醒悟這是“閻王所居”的地方,趕快從“耳朵中掣出寶貝,幌一幌,碗來粗細;略舉手,把兩個勾死人打為肉醬”。然后,“自解其索,丟開手,輪著棒,打入城中。唬得那牛頭鬼東躲西藏,馬面鬼南奔北跑”。這且不算,他還叫冥王把生死簿子拿來,“親自檢閱”,看到自己“該壽三百四十二歲,善終”,并不滿足,干脆把名字消了,以期永遠不來做鬼?尚Φ氖枪砼泄龠“慌忙捧筆,飽掭濃墨”,一副溜須拍馬的嘴臉。
凡人也是這樣。秦檜夫婦在十八層地獄中如何受煎熬,版本五花八門,人們因為對他倆恨之入骨,乃極盡想象之能事。民憤沒這么大的,比如《癸辛雜識》談到戰(zhàn)國時的秦將白起,陰間的日子也很難過。那是王匙“曾病入冥”,逮他的小鬼呼之曰“王陵”,他說我不是,叫錯了;小鬼告訴他,你的前身就是王陵,與白起曾經(jīng)并肩作戰(zhàn)的那個王陵。小鬼們把王匙帶到一個大城,“城中有一囚,閉其中,身與城等”,小鬼告訴他,這就是白起,“罪大身亦大”,把你找來是要證明一下坑殺趙國40萬降卒那件事。王匙說:“吾初建言分趙屯耳,坑出公意!卑灼鹇犃T,以頭觸城,哭曰:“此證又須千萬年!贝@段話的意思,好像古人認為陰間隔上若干年要對罪惡進行重新甄別。
《吳下諺聯(lián)》中則談到了沈萬三,就是今日周莊滿街叫賣“萬三蹄”的那位。他是個巨富,做鬼也不幸福,“死游十八獄,獄獄需索”。因為“毫無給發(fā)”,眾鬼還上來一起揍他:“爾巨富,誰不知之。吾等望子來久矣。”萬三辯解說:“吾生時誠富,奈今死矣。一文不得帶來,何以給付爾等?”這說的該是實話。脫脫丞相貪婪無比,元人吊詩云:“百千萬貫猶嫌少,堆積黃金北斗邊。可惜太師無腳費,不能搬運到黃泉。”連脫脫這樣的高官都沒辦法把錢財弄進來,也就不是萬三不為實屬不能了。但眾鬼對此絲毫不予理解,該是鬼之令人不可理喻之處,同時也愈發(fā)顯見孫悟空的可愛。而明朝沈德符說:“世之墨吏,其作鬼亦必通苞苴也。”則不知他們有什么辦法;應該有吧,有錢不是能使鬼推磨嗎?湯顯祖《牡丹亭》之“冥判”,也活靈活現(xiàn)地描述了鬼判官如何索要潤筆,“十錠金,十貫鈔”,價碼清楚。
看完了高官、巨富之類,不妨再看看尋常人物,就是《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做鬼同樣沒有幸福可言。當年,《牡丹亭》既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就是因為杜麗娘泣鬼神的故事。她因為要再見“驚夢”里的書生,抑郁寡歡而終于成了鬼;做鬼的那幾年她是有幸福可言的,“和柳郎幽期,除是人不知,鬼都知道”。但是,必欲享受幸福,她還得“回生”,由鬼還原為人;為此,柳夢梅要起之于地下,暫時背負盜墓賊的罪名。對比之下,二十世紀末的美國電影《人鬼情未了》(《Gohst》,直譯即《鬼》),雖然轟動一時,還得了他們的“小金人”,想象力未免相形見拙,同樣是人鬼相會,但完成了心愿的男主人公卻去了天堂,留下了孤零零的“黛米·摩爾”?炊披惸,挖她出來的時候,棺材已經(jīng)“釘頭銹斷”,里面的“人”卻還“異香襲人,幽姿如故”。
“生前之福何短,死后之福何長。然短者卻有實在,長者都是空虛!边@是清朝錢泳的一段論述,他說自己這是“臆論”,但可為本人作結。王兆山先生倘若能夠理解,就該知道大家為什么幾乎眾口一詞地罵他。“縱做鬼,也幸!,屬于他的“臆論”,然而卻武斷得無以復加,沒有實例佐證,那就近似于睜著眼睛說瞎話了。田東江
圖片報道 | 更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