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國對于清朝的衰亡具有極為明顯的深遠影響,因此,理應放在清史重要的位置上給以足夠豐富的客觀陳述
清史自然應以清朝為敘事主體,但清史不應簡化為清朝政府史,更不應回歸為帝王將相史。清史是清朝統(tǒng)治期間中國社會的整體歷史,理應包括中國社會發(fā)展變化過程中的基本脈絡與全部內容。太平天國是清朝,也是中國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且水平最高的一次農民戰(zhàn)爭,對于清朝的衰亡具有極為明顯的深遠影響,因此理應放在重要的位置上給以足夠豐富的客觀陳述。如果把敘事主體誤解為編纂者的立場與視角,那就會混同于《平定粵寇紀略》,當然也不能疏離清史編纂體例,寫成獨立的太平天國史。
但是,由于太平天國從一開始就有推翻清朝并建立自己國家的奮斗目標,永安期間已有政權雛形,定都天京以后更具完備的國家形態(tài),這就帶來若干令人困惑的問題。很明顯,太平天國與清王朝之間是你死我活的爭奪中國完整統(tǒng)治權斗爭,因此不可能存在相對穩(wěn)定的“一國兩治”,即兩個敵對政權之間的長期共存,哪怕是短暫的存在。同時,清朝與太平天國對中國疆域的認知基本上是相同的,而且所追求的又都是獨立統(tǒng)治全中國,因此又不可理解為兩個中國。再則就是清朝與太平天國時間統(tǒng)治的地區(qū)往往是犬牙交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加以雙方戰(zhàn)線很長,流動性更大,很難形成較清晰的政治版圖具體印象。所有這些,都增添了不少陳述與判斷的困難。對于這些困惑問題的理解,雖然不必寫進主體清史,但可能仍需作必要的討論與澄清,以利于編纂工作的總體把握。
●對于太平天國的功過應作實事求是的客觀陳述,既不必溢美,更不宜苛求
王船山曾經(jīng)說過:“論人之衡有三:正邪也,是非也,功罪也。”此三衡亦適用于太平天國,這里著重說說太平天國的是非功過。
是非能上歷史臺面的都是大是大非。就大是大非而言,問題非常清晰,即所謂“造反有理”。實際上也并非所有的造反都有理,要看是造誰的反。清季咸同年間,統(tǒng)治者愈益走向昏庸,對外難以抗御列強入侵,對內橫征暴斂,激發(fā)民怨沸騰。太平天國從總體來說仍屬“官逼民反”,實乃民族矛盾與社會矛盾交相激化的結果。民眾奮起反抗清朝的暴虐統(tǒng)治,僅此一點即可肯定其為“是”。
但是功過則相對難言。其所以難,是由于歷史記憶從來不利于失敗者,“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失敗者被妖魔化乃是常見的共同結局。就太平天國而言,雖然較優(yōu)勝于歷次失敗的農民戰(zhàn)爭,既有自身大量文獻的遺存,又不乏若干比較客觀乃至有所同情的客觀論述。加以孫中山從一開始就把洪楊革命看作自己的前驅,所以,民國時期對于太平天國史料的搜求與研究亦有顯著的成效。然而,從有關太平天國的歷史文獻總體而言,仍然是負面論述占絕大部分,正面論述占小部分;而正面論述之稍具體且可作為論述依據(jù)者,尤屬鳳毛麟角。這就給我們進行功過判斷帶來較大困難。
同時,對功過判斷的標準存在著誤區(qū)。農民戰(zhàn)爭如果說有功,主要表現(xiàn)在哪里?我認為主要是破壞,反抗就是破壞,暴力反抗更多的是破壞。太平天國盡管在定都天京以后頗有開國氣象,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乃至外交諸方面都有一定的建樹,但其主要工作仍然是戰(zhàn)爭,太平天國可以說是14年與戰(zhàn)爭始終相伴,在戰(zhàn)爭中興起,也在戰(zhàn)爭中衰亡。太平天國并不太平,他們雖然期望在人間建立幸福美好的天國,但由于始終處于清朝圍困與鎮(zhèn)壓之中,所以最終也只能留下一部戰(zhàn)爭史或戰(zhàn)亂史。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很難要求他們在浴血奮戰(zhàn)之余營造偏安于江南的局部盛世景象。
事非經(jīng)過不知難。孫中山就很懂得革命建國的困難,早在1912年4月,他已感到某些無奈:“現(xiàn)在人民每謂共和不如專制,不知共和的結果,須在10年以后。譬如生子雖好,反哺必在二十年以后,不若產(chǎn)下數(shù)月,即望食報可乎?”(《國父全集》,第2冊,臺北,1981,第230頁。)以孫中山思想理論之卓越,以同盟會綱領之完備,以民國初年政府人才之濟濟,尚且有如此深沉的慨嘆,后世之人又有什么充足理由對舊式農民戰(zhàn)爭作過高的不切實際的政績要求?
太平天國的破壞之功,主要表現(xiàn)在對清朝統(tǒng)治的勇敢挑戰(zhàn)與沉重打擊,其影響不僅表現(xiàn)于當時而且更為彰顯于事后。同治六年(1867)六月二十日,亦即太平天國滅亡三年之后,所謂“中興將帥”之首的曾國藩與其幕僚趙烈文曾作推心置腹的長夜之談。曾說:“京中來人所云:都門氣象甚惡,明火執(zhí)仗之案時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婦女亦裸身無袴。民窮財盡,恐有異變,奈何?”趙說:“天下治安統(tǒng)一久矣,勢必馴至分剖。然主德素重,風氣未開,若非抽心一爛,則土崩瓦解之勢不成。以烈度之,異日之禍必根本顛仆,而后方州無主,人自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曾蹙額良久,問曰:“然則當南遷乎?”趙答:“恐遂陸沉,未必能效晉、宋也。”曾說:“本朝主德正,或不至此。”趙最后明確指出:“主德正矣,而食報已不為不厚。國初創(chuàng)業(yè)太易,誅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巧。天道難知,善惡不相掩,后君之德澤,未足恃也!痹鴩唤倾と,哀嘆道:“吾日夜望死!(《趙烈文日記》,轉引自劉夏生《張謇傳記》,上海書店1985,第158-159頁。)
在19世紀60年代,清朝雖然經(jīng)歷兩次鴉片戰(zhàn)爭的失敗,但在鎮(zhèn)壓民眾反抗的范圍內仍然屬于強勢的一方。太平天國的崛起,使清朝徹底暴露其外強中干的虛弱。太平軍從金田起義到定都天京,到西征北伐,縱橫馳騁,如入無人之境。清王朝長期恃為干城的八旗、綠營已經(jīng)成為不堪一擊的朽物,于是只有借助地方武裝,借助各地漢族知識精英組織的新興團練(以后發(fā)展成為成建制的湘、淮諸軍),來維持自己搖搖欲墜的統(tǒng)治,并且逐個鎮(zhèn)壓、平定各地各族人民起義。太平天國的覆滅標志著國內大動蕩局勢的暫時結束,并且讓清朝政府贏得20年的短暫相對安定,可以騰出手來推行所謂“同光新政”。但清王朝為此所付出的代價也是極為巨大的,清軍有生力量的損失慘重,多年戰(zhàn)爭造成的經(jīng)濟與財政上消耗也是難以估算,而更為重要的是政治重心的下移外傾,中央政府的趨于虛弱,已使“外強中干”有了新的含義。這是一個無可逆轉的發(fā)展趨勢,洋務新政的實施加強了這個趨勢,從東南自行互保到辛亥各省獨立,實乃水到渠成,勢所必至。由此更可以看清趙烈文所謂不出五十年而抽心一爛,土崩瓦解,九州無主人自為政的預言,是多么具有前瞻性。
歷史前進總是由于多向度合力的推動,因此不能孤立地過分夸大太平天國的作用,但太平天國畢竟是推動諸力中較大之一股。太平天國對各地反動勢力的掃蕩,是否觸動固有的生產(chǎn)關系(如土地占有、人身依附等),乃至蘇浙省等地區(qū)的某些政策措施是否有利于工商業(yè)的發(fā)展等等,都是需要深入進行探討的重要問題,不宜作簡單化的推理論斷。總之,對于太平天國的功過應作實事求是的客觀陳述,既不必溢美,更不宜苛求。
●我不贊同把邪教一詞引入宗教性質判斷,更難以茍同把上帝教貶之為邪教
宗教區(qū)分正邪是一個十分復雜的問題;浇痰霓k法曾經(jīng)非常簡便,就是由教廷說了算;但只有異端與異端分子之稱,并無邪教的說法。從12世紀下半葉開始,西歐各國世俗政權已有制裁異端之舉,并且得到幾位教皇的認可。1220年教皇洪諾留三世通令組建異端裁判所(Inquisition),也可譯為宗教裁判所或宗教法庭,其后法、比、意、西等國先后成立。裁判所以教皇為最高首腦,裁判官由教皇任命且不受地方教會與世俗政權的制約。裁判所不僅殘酷迫害宗教界的“異端分子”或“異端嫌疑人”,而且還迫害其他反對封建勢力的進步人士,包括進步思想家和自然科學家。異端裁判所已成為歐洲中世紀所謂“千年黑暗”的重要標志,它隨著教皇權勢的下降而逐漸衰落,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即銷聲匿跡。
邪教是中國歷史文獻上的固有名詞,但正如夏春濤先生所言:自唐、宋以降,“‘邪教’概念便約定俗成,成為官方貶斥民間宗教的代名詞”。所以道光九年出版的《破邪詳辯》一書作者黃育楩便說:“邪教一流,始自后漢妖人張角、張梁、張寶,下迨晉、隋、唐、宋、元、明,歷代皆有邪教!庇纱丝梢钥闯,中國傳統(tǒng)所謂“邪教”,與歐洲中世紀基督教所謂“異端”大體相近,即主要還是從政治方面著眼。凡被認為對其統(tǒng)治(包括教權與治權)構成威脅者,均稱之為“邪教”。
我不贊同把邪教一詞引入宗教性質判斷,因為它本來就是一個政治性詞語。我更難以茍同把上帝教貶之為邪教。上帝教雖然受基督教很多影響,而且大量利用基督教的許多教義與儀式,然而卻很難把它視為基督教的一支,它無非是帶有某些基督教色彩的中國土生土長的民間宗教之一。因此,宗教志的基督教篇沒有列入上帝教的內容,而通紀同、光朝部分盡可對此詳加陳述。
太平天國是中國農民戰(zhàn)爭史上最為輝煌的篇章,其規(guī)模之大,延續(xù)之久,政綱、政策乃至多項制度之完備,與軍事、政治、經(jīng)濟、文化各方面的建樹,在世界各國農民戰(zhàn)爭史上也極為罕見。這是一筆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值得清史編纂工作給以足夠的重視。
(作者系華中師范大學資深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