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wù)經(jīng)書面授權(quán))
著名作家端木蕻良曾經(jīng)說過:“我國第一部訴諸視覺的長篇小說,是《紅樓夢》!
端木的意思是,紅樓之前的中國小說,如《三國》《水滸》等,大抵是用來聽的。無論是章回的形式,還是寫的方法,都適合給說書人做底本!督鹌棵贰穼懭饲榧毷掠兴l(fā)展,但標明“詞話”,還是說唱文字的繼續(xù)。唯獨《紅樓夢》畫面感、立體感極強,讀之好像置身在全景電影中一般。
越劇電影:顛倒眾生“小紅樓”
“情”與“美”是60年代紅樓影像的基本主題,是那個年代的難得之物
★ 本刊記者/曹紅蓓
1962年,正值1959~1961三年苦日子剛過,卻出現(xiàn)了這么一部耗資70余萬元、美侖美奐、集分上下的大片——越劇電影《紅樓夢》,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很快,用現(xiàn)在的話講,影片還在點映的階段,就接到雪藏令,直到15年后方重見天日,這番周折為影片又平添了神秘色彩。而1978年影片復(fù)映時的壯觀場景,使它終成兩代人心中的銀幕傳奇。
放大了的“情”與“美”
1978年盛夏,在復(fù)映的首輪地上海,36家電影院24小時連放。每場快要結(jié)束時,影院的后門前門同時打開,觀眾同時出進,幾分鐘后下一場就開始。有時候散場因為過于擁堵,滿地都是觀眾遺落的鞋子。
影片從上海到杭州,再到下轄的縣城,一路放映下來,竟有很多人從上海一站站追隨至偏遠的山溝。很快,越劇電影《紅樓夢》旋風一樣席卷了全國。在黑龍江的農(nóng)場,知青們?yōu)榱丝匆粓觥都t樓夢》,分成幾班輪番趕20里路去放映點。
為什么觀影史上會出現(xiàn)如此罕有的一幕?是什么讓這部電影顛倒眾生?
把徐玉蘭、王文娟主演的舞臺越劇《紅樓夢》搬上銀幕,最初是香港電影人的主意。內(nèi)地方面則認為影片只能由“自己人”拍攝。最終,越劇電影《紅樓夢》,由上影廠和上海越劇二團出人,香港金聲影業(yè)公司出物聯(lián)合攝制。因同期開機的還有香港邵氏電影公司樂蒂版的《紅樓夢》,就又有個打擂臺的意思在里邊。
在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影片的膠片、攝影設(shè)備、布景材料,甚至演員用的化妝品都是從香港郵寄過來的,室內(nèi)擺飾的都是博物館支援的真古董。如此一來,影片場面的華美精良在那個年代的中國內(nèi)地自是無與倫比。
影片拍攝時,徐玉蘭41歲,王文娟36歲,兩位“角兒”藝術(shù)上正在巔峰,把一對碧人演得風華絕代。尤其王飾演的黛玉,自然美好,寶光流動又毫不外溢,真正是“玉精神,花模樣”。
“我叫它‘小紅樓’,因為它和真正有容乃大的巨作《紅樓夢》畢竟不能相提并論,但它微觀而精致,煽情而秀美”,生于70年代的越劇電影《紅樓夢》研究者胡貞對徐進的劇本也極其推崇,認為它“抓住了一個‘情’字,因此深得原著神韻”;同時,此版詞藻之美不亞于昆曲臺詞,結(jié)構(gòu)之美,已到增一寸則嫌多,減一寸則嫌少的地步。
空乏年代的“秘密知音”
在封殺這部戲時,江青曾定性它為“資產(chǎn)階級的秘密知音”。凡有幸在那個年代跟這個“秘密知音”晤面者,一生都懷著一份紅樓情結(jié)。這對1974年之后出生的人們來說,是很難想象的事。
上海籍退休教師周乃萌初次看這個版本的越劇,是在1959年國慶,在永安公司后面的人民大舞臺,那年她19歲,正上高三。已熟讀原作的她,驚嘆于劇中人與書中人的貼切,即把此劇引為心中知己。在后來漫長的隔絕里,周乃萌從來沒有放棄過等待。突然有一天,收音機里傳來熟悉的唱段,周立即從床上跳起來,口里喊著“快了!快了!”不久,她帶著愛人、7歲的女兒和自己的母親,匯入了壯觀的觀影人群,和大家一起,在酷熱的電影院里痛快地灑淚。
對很多今天三十四五歲的人來說,他們的“小紅樓”情結(jié)不亞于父輩。像周乃萌的女兒一樣,“小紅樓”可能是他們懵懂初開的精神世界中第一件美好的禮物。
1973年出生的杭州人胡貞回憶,電影還沒解禁之前,年歷畫已經(jīng)出了不同角度的“寶黛讀西廂”,還有印著劇照的餅干桶,這些東西到現(xiàn)在她都好好地收藏著。1979年在杭州,媽媽帶著胡貞看了第一場電影版《紅樓夢》。此后的一兩年中她一共看了7遍。然后她就可以一個人在家唱堂會,從頭到尾把所有的角色唱下來,整本地默寫臺詞了。
幸虧有這一部“小紅樓”,給人們補了一個“情”與“美”的念想、一個空乏年代的“秘密知音”。
胡貞對“小紅樓”情結(jié)的劇烈發(fā)作是在2000年她初到德國留學(xué)的時候。2004年回國后雖有緩解,但有時候中央臺戲曲頻道放的電影片段,她覺著不過癮,看完還得看全本;最近電視里放86版電視劇,看到焚稿一段,她覺得意境未到,心里憋屈,又去補看了王文娟版的片段!
邵氏紅樓夢:李翰祥的“幻想中國”
那樣雕欄玉砌、曲廊回繞的中國,只能出現(xiàn)在70年代李翰祥所編制的紅樓的夢幻里
★ 本刊記者/曹紅蓓
1978年,港臺電影界出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五部《紅樓夢》同時上映!包括《金玉良緣紅樓夢》《新紅樓夢》《紅樓夢斷》《紅樓春夢》和《紅樓春上春》。其中,只有由邵氏公司出品,林青霞、張艾嘉主演,李翰祥導(dǎo)演的《金玉良緣紅樓夢》給人留下印象。
林青霞在這部片里第一次古裝、反串。林的寶玉風神俊逸,貴氣逼人,但,林青霞并非本片惟一的亮點。次年第15屆金馬獎上,此片最終榮獲的是最佳劇情片美術(shù)設(shè)計獎,及第24屆亞洲影展最佳服裝及最佳美術(shù)設(shè)計獎。
看慣了布景簡陋的香港古裝劇的人,再看此片猶如做夢。李翰祥鏡頭下的賈府內(nèi)闈堪比故宮,古董不是一件兩件地擺,而是見縫插針堆滿了,十足鐘鳴鼎食之家的氣象。園子里的飛橋比頤和園里的玉帶橋還夸張。大到亭臺樓榭,薄紗垂幔,藍煙的水和翠綠的竹,朱紅的橋欄,小到鎦金扇子套,手繡絲帕,每一件物事都華麗瑰典,有型有致。
夏祖輝是當時此片的副導(dǎo)演,李翰祥四十年的朋友和助手。他從沒有見過第二個導(dǎo)演對布景道具方面的細節(jié)有李翰祥那樣的要求:一石一草如假包換,沒有一樣是塑料的;最小的道具都要求經(jīng)得起考據(jù)推敲;作為古玩字畫收藏者,李翰祥戲里看到的書桌和文房四寶多半都是他的個人藏品。
李翰祥曾在北平藝專師從徐悲鴻。之后由北京到上海,1948年出走香港投入影壇,先在永華后在邵氏片廠,1963年,到臺灣創(chuàng)辦國聯(lián)影業(yè)公司,1971年事業(yè)失敗返回邵氏。李的片子里用的是最純正的國語,拍給那些跟他同樣有懷鄉(xiāng)心情的人。
中國傳媒大學(xué)影視藝術(shù)學(xué)院教授胡克說,《金玉良緣紅樓夢》誕生的時期,香港傳統(tǒng)電影基本走到頭,而李也是強弩之末。本來,稗史片、宮闈片、風月片都是李的擅長,但這部紅樓戲死守愛情,李的史觀用不上;因為走的是雅路線,李在極俗方面的專長又沒用上;也并不是第一次女星反串男角,所以幾方面無法做到極致。剩下來的,只能是那些華美張揚的場景和服裝了。
在屬于李翰祥的時代,香港大部分有能量的人都是從內(nèi)地過去的。胡克認為那時候香港一個整體的文化根基就是思鄉(xiāng)。其實不只是服裝道具,為了追求純正中國味,當時請來給林青霞、張艾嘉她們輔導(dǎo)身段的,竟也是40年代京城“四塊玉”之一的白玉薇。
李翰祥用邵氏的錢堆出來的“中國”沒能延續(xù)。香港早年做中國古裝布景造型的,多半也來自于內(nèi)地,后來他們年紀大了,沒人接續(xù),F(xiàn)在香港的古裝戲在這些方面難免粗制濫造。甚至在李翰祥后期,也開始自嘲沒人找他拍片,是因為他要的東西太貴!
(本文部分資料參考自焦雄屏《映像中國》)
86版:一入紅樓“誤”終身
對于參演的好多人來說,86版的《紅樓夢》老留在他們心口上,太疼了
★ 本刊記者/曹紅蓓 ☆劉芳
這是紅樓影像史上一次最瘋狂的嘗試。
售貨員、干事、接線員、皮鞋廠工人、中學(xué)生……導(dǎo)演王扶林要尋找的不是演員,而是那些二百年前生活在曹雪芹書里的公子小姐們的“轉(zhuǎn)世真身”。他居然成功了。
一生陷紅樓
“鴛鴦姐姐!”不久前,鄭錚進入《我想有個家》劇組的第二天,會計小于沖上來這樣叫她。鄭錚的心里覺得暖暖的,過去20年了,演過30多部影視劇,在很多人心里她還是那個“鴛鴦姐姐”。
出演《紅樓夢》,無疑是鄭錚她們?nèi)松械拇笫录。有的人甚至為了紀念而改了名字。比如演晴雯的張靜林,后來改名叫安雯;演妙玉的姬培杰,改名叫姬玉。
然而,除了鄧婕、鄭錚個別演員,對于這個群體的大多數(shù)來說,在86版電視劇《紅樓夢》之后,在影視圈里,他們集體沉沒了。
角色被定型是一個表面的原因。這在寶、黛說得過去,那么其他人呢?那些戲份并不太多的丫鬟小姐也大都沉沒了是什么原因?
1986年、電視劇、《紅樓夢》,關(guān)于年代、形式和內(nèi)容,這三個關(guān)鍵詞交雜在一起,帶給這些紅樓兒女的除了機會,還是一場人生莫大的誤會。
帶著80年代特有的理想主義色彩,從一開始,導(dǎo)演王扶林對待這部戲的態(tài)度就是極端嚴肅的,給出尋角的第一標準是“一定要像古代人”。結(jié)果主要演員的身高多在1米5幾,身材比寶玉還高的鄭錚在劇組里感覺自己就像三等殘廢。很多人的扮相宜古不宜今,單從外型上,這些人在那個年代再難找到適合的現(xiàn)代戲。
而因為當初要的就是本色,大多數(shù)演員的實際性格就像所演的角色,漫長的三年拍攝過后,好多人已經(jīng)分不清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鄭錚說,“鴛鴦對我的影響是絕對的,影響了至少十年!鼻耙欢嗡1996年的劇照,發(fā)現(xiàn)時隔10年臉上的神情還是“鴛鴦”樣。大概在1996年之后,她下決心背叛自己。一直到1999年,鄭錚才有了從藝以來第二個自己喜愛的角色。接下來,又有了《軍人機密》里的石鵝、《家有九鳳》里的四鳳,她真正適合的大青衣類型才逐漸水落石出。
這部戲充滿了古典和理想主義的內(nèi)容與態(tài)度,而托身的形式卻是當時最前衛(wèi)的電視劇。當演員的誘惑,讓一群古典氣質(zhì)的男孩女孩們在這條路上一再被耽擱。今天,有人靠到處串戲掙一點辛苦錢,有人掙扎未果只好返回老家重新過起平常的日子。精彩的世界剛向他們打開又關(guān)上了。
古典氣質(zhì)逐漸被時代融化
這些紅樓兒女的真實人生也像一部沉重的大戲。在激烈的社會變動中,他們的古典氣質(zhì)最終融化于時代的主旋律。
出國的有一撥。“寶釵”張莉、“元春”成梅、“紫鵑”徐麗霞都在國外,“可卿”張蕾戲沒演完就出去了,“黛玉”陳曉旭也曾短暫出國,F(xiàn)在劇組有好幾個姐妹在加州。原本還有一個叫樂韻的,貌極美艷,本來是鳳姐的第一候選,當年為跟一個香港影星去港,執(zhí)意辭演。后因感情頗不順意,在港以跳樓告終,年僅25歲。
下海經(jīng)商的又是一大堆。這其中最有名的當屬“黛玉”陳曉旭,“惜春”胡澤紅、“迎春”牟一、“妙玉”姬玉都開了自己的買賣。
另有一堆人,選擇讀書考學(xué),上了藝術(shù)專業(yè),這些人今天多半還留在演藝圈,勤奮地做著分內(nèi)的工作。如“迎春”候選金莉莉、“鴛鴦”鄭錚、“秋桐”沈璐、“寶玉”歐陽奮強……
可能是戲里的兒女情長催人熟,紅樓兒女大多早婚。不過隨著變動年代,他們的婚姻也大多經(jīng)歷了變動。
褪去星光回歸平淡所要經(jīng)歷的內(nèi)心磨礪固然難測,但相比另一些人,平淡即福。世人只知道歐陽奮強的寶玉,殊不知寶玉曾經(jīng)還有一位人選,即后來演了賈瑞的馬廣儒。他的命運與樂韻一樣讓人嗟嘆。
馬廣儒原是黃梅戲小生演員,21歲那年被選入紅樓劇組后,他不僅以寶玉自居,還入戲地愛上了“黛玉”陳曉旭。在劇組的短暫時光里,他經(jīng)歷了角色落選、愛情失意、父親去世等打擊之后,端起了杯中物。紅樓關(guān)機后,他曾在幾起戲曲電視劇中演過主角,但在生活中始終無法與周圍環(huán)境相容。
馬廣儒的好友陳清貧告訴記者,馬曾不止一次地對他感喟:“我最崇尚古代社會,朋友之間能兩肋插刀,一介書生敵萬千將士!泵棵孔淼贡校┥蠎蚍,滿口都是所飾角色的對白及唱腔。1995年,32歲的馬廣儒因酒去世,陪伴他的是生前最愛之物:一部紅樓和一只洞簫。
去年《藝術(shù)人生》的一期“紅樓夢20年再聚首”節(jié)目播出后反響很大。鄭錚說,那次聚首其實更多地是為了觀眾,因為她們在私底下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聚過。第一次在一起,聊的是劇組趣事,第二次還是,第三次還是,像錄音機反復(fù)播放!皩枚嗳藖碚f,那紅樓老在心口上,太疼了!薄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