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jīng)書面授權)
周濂——1974年生, 1999年北大哲學系畢業(yè),從事媒體工作三年,2005年獲得香港大學哲學博士學位,論文題為《現(xiàn)代政治的正當性基礎:從認可、信念到共識》。
以十年為單位,2006年需要紀念的已逝名人太多了,為什么是魯迅而不是其他一些走下神壇的人成為知識界的一個熱點?這本身可能就是一個欲語還休的有趣問題。
我們知道,魯迅之所以棄醫(yī)從文,是因為對那些圍觀“殺人”的看客們怒其不爭。一個世紀過去了,我們?nèi)耘f是一派十足的看客心理,只不過我們不看殺人,而看死人;我們不沉默,而是以草根的名義大聲議論。然而,這個時代的文化品格、媒體品格太容易讓人產(chǎn)生不信任感了。我們總是習慣于談論彼此,而不是彼此談論。
我很小就知道魯迅是文豪,是脊梁,尤其是浙江老鄉(xiāng)兼本家,就愈發(fā)地有興趣。不過真正接觸到魯迅的文字還是在教科書上。當時魯迅的課文是必須要全文背誦的,老師一個一個地叫去辦公室,《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紀念劉和珍君》《友邦驚詫論》,中學時代的日子就在背誦這一篇篇文白夾雜、晦澀難懂的名篇中度過的。對于當時的我來說,魯迅顯然是太挑戰(zhàn)智力了,說一句話總要繞上很多彎。
盡管如此,他的影響依然是直接且巨大的,特別是關于國民性的批判。當時正是《河殤》和《丑陋的中國人》風靡的時候,對于少年叛逆期的我,這種“橫眉冷對”的批判姿態(tài)當然是極有魅力。記得高一的時候參加班里的演講比賽,我就曾經(jīng)大量地模仿魯迅還有柏楊的語氣和思路,只可惜類似的叛逆體驗不能久長,就好像偶像很快就要面臨黃昏。
80年代后期,大概是我高一的時候,一個來自地級市的文化人蒞臨我們縣城中學做講座,說的就是魯迅其人其文。這次演講是我們那個浙西南小城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文化盛會。記憶中,該文人說了不少魯迅和周作人的私人恩怨,特別是周作人夫人的那一段公案,讓我極其震撼,同時也好奇心大盛;氐郊依,立刻找來父親收藏多年的73年版《魯迅全集》讀,現(xiàn)在了解,究其根本,還是名人八卦的“看客”心理在作祟。
又過兩年,再次翻看《丑陋的中國人》,就有了不忍卒讀的感覺。對魯迅的閱讀體驗沒那么糟糕,但也隱約開始覺得他的批判是有局限的。至少,并非凡是魯迅贊成的都是正確的,凡是魯迅罵過的都是錯誤的。
進入大學后,開始讀教科書從未收入的胡適、梁實秋還有林語堂,分明可以體察到他們對于這個民族、國家、文化的憂患與摯愛。
魯迅死前說:“讓他們怨恨去,我一個都不寬恕!边@話說得酣暢淋漓,但我一直特別疑惑,之所以一個都不寬恕,真的是因為魯迅打心底里認為其他人都是宵小之輩,而自己則是完全的真理在握嗎?假如事實是,每個人都只是說出了他眼中所能看到的那一部分真理,那么我們的教科書,就不應該只有一種聲音。
維特根斯坦曾經(jīng)這樣評價托爾斯泰,“當他是在講故事的時候,對我的感染力遠遠大于當他對著讀者說話的時候……在我看來,當他的哲學隱含在故事里面時,他的哲學就最為真實!濒斞竿瑯尤绱耍斔谥v故事的時候才會吸引我,而當他拿著小匕首戳人或者試圖面對大眾直接布道的時候,他的魅力就大為失色。
本科畢業(yè)之后我就很少讀魯迅了,如果要尋找思想我不會想起魯迅,對我來說他只能作為一個偉大的文學家存在下去。
前兩天,我重新翻看魯迅的《我的第一個師父》,好幾次忍不住大聲笑出來,我突然有這么一個感覺,今天漢語文學(尤其是網(wǎng)絡文學)中那些對于小場景的靈動描寫,真正的師承都可以上溯到魯迅那里。如果魯迅還活著,一定是BBS上的灌水高手,這老先生太能寫了,一晚上造上好幾篇高質(zhì)量的罵戰(zhàn)文章,誰拍得過他呢?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