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被尊為“文圣”,其軍事才能被其輝煌的文名所掩蓋,未能引起應有的重視,以至“孔丘知禮而無勇”(《左傳·定公十年》)的偏見至今未泯。其實,孔子本是文武全才,他不僅膂力過人、武藝超群,而且對于軍旅之學也頗為精通。
論孔子的軍事才能,當從其父親談起?鬃拥母赣H叔梁紇身材魁梧,驍勇善戰(zhàn),以軍功升為陬邑大夫!蹲髠·襄公十年》記載:晉國組織魯、曹等諸侯聯(lián)軍攻偪陽,偪陽守軍開城門而暗置懸門,誘其部分入城放下懸門,企圖圍而殲之。關鍵時刻,叔梁紇挺身舉起沉重的懸門,直到入城聯(lián)軍全部撤出,才撒手而退。主帥孟獻子引《詩》稱贊他“有力如虎”。
據(jù)《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長九尺有六寸,人皆謂之‘長人’而異之!毕惹1尺,約合今0.66尺,若按此折算則孔子身高約2.112米!秴问洗呵·慎大》也說“孔子之勁,舉國門之關,而不肯以力聞”?梢娍鬃与m無意以勇力成名,卻也像其父親一樣身材魁梧、膂力過人。
周代已形成相當完備的六藝教育體系!吨芏Y·保氏》曰:“養(yǎng)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書,六曰九數(shù)!狈操F族子弟,都要受此六藝教育。作為陬邑大夫之子,孔子在青少年時代,無論是通過鄉(xiāng)校還是主要靠自學,習得六藝是毫無疑問的。其于禮、樂、書、數(shù)造詣之深,已無需多言;其于射、御二藝,也是十分嫻熟的!抖Y記·射義》記“孔子射于矍相之圃(在今山東曲阜孔廟西側(cè)),蓋觀者如堵墻”,可見其射藝之精;至于“御”,可能更優(yōu)于射。《論語·子罕》記載了一則事例,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弊勇勚c門弟子曰:“吾何執(zhí)?執(zhí)射乎?執(zhí)御乎?吾執(zhí)御矣!笨鬃勇爠e人說他博學而缺乏足以成名的強項,便與弟子商議選一藝來展示專長。在射、御之中,孔子經(jīng)權(quán)衡而選定“執(zhí)御”,可見其駕馭戰(zhàn)車的本領比射箭更強。
現(xiàn)代學者多將“執(zhí)御”與一般趕車相混淆,認為孔子“執(zhí)御”是選低賤職業(yè),表現(xiàn)出圣人之謙遜。這是一個誤會。春秋仍以車戰(zhàn)為主,駟馬戰(zhàn)車在崎嶇的道路和地形復雜的原野上奔馳、戰(zhàn)斗,御者技藝高低,直接關乎將士生死和戰(zhàn)爭勝負。即使是平日演練,也有“五御”之十分繁難的技術要求,不可混同于一般的趕車。先秦一般趕車稱“仆”,如《論語·子路》“子適衛(wèi),冉有仆”;駕馭戰(zhàn)車才稱“御”,如《詩經(jīng)·車攻》“徒御不驚”;《莊子·達生》有“桓公田于澤,管仲御”之言。從齊桓公田獵而宰相管仲執(zhí)御,可知御者地位并不低賤。特別是當射、御并舉,御絕不可能混同于仆,只能是指駕馭戰(zhàn)車這項十分專業(yè)化的軍事技藝。
除膂力過人、武藝超群外,孔子對軍事也頗為精通。在諸侯攻伐不已、戰(zhàn)爭不斷的春秋之季,要實現(xiàn)“修己以安百姓”(《論語·憲問》)的政治理想,不重視軍旅之學是不行的!妒酚·孔子世家》記孔門“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這72位高徒對于射、御也是精通的;又記“冉有為季氏將師,與齊戰(zhàn)于郎,克之。季康子曰:‘子之于軍旅,性之乎?學之乎?’冉有曰:‘學之于孔子!笨梢娍鬃硬粌H自己精通軍旅之學,也向弟子傳授武藝等軍旅之學!妒酚·孫子吳起列傳》與《儒林列傳》記吳起在魯“嘗學于曾子”,至魏又拜子夏為師?组T再傳弟子中,出現(xiàn)這樣一位與“武圣”孫子齊名的大軍事家,也并非出于偶然。
據(jù)《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奉行“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其軍事知識與禮樂文獻知識是融會貫通的?鬃泳ㄜ娛拢瑓s并不好戰(zhàn):“子之所慎:齋,戰(zhàn),疾。”(《論語·述而》)他對于戰(zhàn)爭持十分審慎的態(tài)度,反對魯莽行事、打無準備之仗,更反對欺負小弱的不義戰(zhàn)爭!墩撜Z·衛(wèi)靈公》記衛(wèi)靈公問陣,孔子說“軍旅之事,未之學也”。郭老《十批判書》據(jù)此說孔子“是文士,關于軍事也沒有學過”,其實是誤解。衛(wèi)靈公窮兵黷武、內(nèi)政不修,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論語·衛(wèi)靈公》),孔子不愿與其談論軍事,是因為反對不義戰(zhàn)爭。從孔子支持和贊揚冉有指揮抗齊,又堅決反對季氏伐顓臾(《論語·季氏》),則可進一步看出他對于正義與非正義戰(zhàn)爭的鮮明態(tài)度。
孔子曾說:“暴虎馮河(徒手搏虎、徒步涉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臨事而懼”強調(diào)面對戰(zhàn)事要小心謹慎,“好謀而成”指積極謀劃、爭取勝利。這種不輕易言戰(zhàn),為正義而戰(zhàn)、戰(zhàn)則必勝的態(tài)度,可謂深得戰(zhàn)爭之道。他還說:“我戰(zhàn)則克,祭則受福,蓋得其道矣!(《禮記·禮器》)孔子奉行“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向來反對說大話。
他講“我戰(zhàn)則克”,絕非盲目自詡,既有他自身綜合素質(zhì)的依據(jù),也有“夾谷之會”和“墮三都”等史實為證。據(jù)《左傳》和《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定公十年,齊、魯之君在夾谷會盟,孔子主持“相禮”。他要求事先做好軍事準備,當“萊人”持兵器“鼓噪而至”時臨危不懼,一面號令“士兵之”(將士們拿起兵器打擊他們),一面登壇不失禮節(jié)而又義正辭嚴地責其“非禮”,迫使景公揮退“萊人”,挫敗了齊國君臣暗中指使“萊人”劫持魯君的圖謀,捍衛(wèi)了國家的尊嚴和利益;也使齊人從此改變了“孔丘知禮而無勇”的看法。定公十二年,在“墮三都”過程中,孔子又指揮平定了公山不狃、叔孫輒的叛亂。這些足以證明,孔子“我戰(zhàn)則克”所言非虛。
孔子軍事上的深謀遠慮還有一個例子,當齊國“陳成子弒簡公”時,孔子于古稀之年“沐浴請討”。今之論者大都只說他是為了衛(wèi)護“君君、臣臣”之道。其實細讀《左傳》可知:在孔子自衛(wèi)返魯前后,齊、魯戰(zhàn)事頻繁,魯國屢被強鄰所欺。陳恒弒君、齊國內(nèi)亂,是魯國改變受欺負被動局面的難得機遇。孔子正是看準了這一點,才鄭重其事地再三請討。當被問及“魯為齊弱久矣。子之伐之將若之何?”時,他精辟地分析道:“陳恒弒其君,民之不與者半。以魯之眾,加齊之半,可克也!(《左傳·哀公十四年》)陳恒弒君(很快轉(zhuǎn)為“竊國”纂位),實乃冒天下之大不韙,遭道義譴責的同時,遭諸侯軍事干涉的可能性也極大。只要魯國堅決伐齊,通過外交努力,獲得諸侯響應當不是難事,勝算很大。可惜魯君目光短淺而坐失良機,而齊國陳恒卻抓緊扭轉(zhuǎn)危局,渡過危險期,遂使后來魯為齊滅成為無可改變的定局。
【來源:光明日報;作者:高培華】